第一百零九章 不是殖民的殖民(下)(1 / 1)
七個弱小村社最早與望北城簽訂了條約,成為望北城政府管轄的一部分,也成為了最早一批融入或是被生產力發展而強行改變習慣和原本結構的村社.
短期利益的最佳選擇是強行徵收人頭稅、長老免稅、挑唆部族戰爭等方式。但長期來看會帶來各種各樣的問題和矛盾,並不適合作為長期基地的發展。
同化和教化是個漫長的過程,平原地區適合耕種的地方最為容易,山區最為困難。改變這些習俗的方式最重要的還是生產力的進步,山區不適合,山區的問題可以用經濟手段控制,暫時不會去招惹他們。
等到平原地區的漢人移民達到十萬左右的時候,才會讓問題變得嚴峻和亟待解決,現在還不是考慮這些事的時候。
七個村社與望北城簽訂條約後,望北城政府一直沒有放棄和上游那個更大的四千多人的村社的接觸。
之前的戰爭雖然雙方處在敵對狀態,但也讓那個村社認識到這群人武器的先進遠非自己可以抵擋的,嚴格的緝私制度讓村社很難與其餘商人接觸,雙方的貿易往來仍舊正常。
這個村社是通往火山硫磺礦、煤礦和金礦的重要通道,與這個村社的接觸也是望北城政府極為重視的一件事。
不斷地派人接觸,或是在村社內進行貿易活動,或是傳授一些種植的技術,或是進行一些疾病的治療。
這種善意的接觸也讓那個村社的人對那些遊走在村社之間的醫生或是教授種植技術的人極為尊重。
然而,不久之後雙方的矛盾終於還是爆發了。
這些外地的移民帶來的新的疾病,而這些疾病又是這裏的村社所不曾經歷過的,抵抗力十分微弱。那些望北城的居民可能只是發燒幾天的病,在村社中就是致命的。
按照古老的習俗,瘟疫爆發的時候,是需要「出草」獵頭以取得祖先的庇護,這樣才能平息瘟疫。
長老和神女們做出了「出草」的決定,而出草的對象就是那個比較弱小的村社或是移民的望北城居民。
這是神聖的儀式,村社中當時還有望北城派出的人,於是極力勸解,認為這樣是無效的,不如去望北城請那裏的醫生幫着治療這些人的病情,這才是正途。
雖然村社的人對此人很是尊重,可是長久以來的風俗和原始宗教理念讓他們難以接受。
他們不祭祀天地、風雨、雷電以致自然的萬物,只信仰祖靈,認為獵頭是莊重的儀式。
得到消息的人抓住機會逃離,想要將這個消息告訴望北城,然而在路上卻被村社的人伏擊,頭顱被割下成為了祭祀的祭品。
消息傳到瞭望北城,組織內的人連夜進行了討論,認為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第二天,望北城便派出了一名使者,前往那個村社,與村社的長老說明瞭望北城的解決方案。
「村社長老前往望北城道歉,並且交出獵頭小隊的參與者,執行死刑。」
「望北城會派出醫生救助村社居民。但該村社必須放棄出草的野蠻習俗,並且認同望北城的法律。」
「交還被害者的頭顱,該村社的成員必須出席此人的葬禮。」
望北城的武力威懾之下,村社的長老、頭目和神女們做出了回復。
他們可以道歉,但是絕不會交出獵頭小隊的村社成員。同時對所謂野蠻與文明的說法嗤之以鼻。
他們反問:
你們這些文明世界的人難道沒有戰爭嗎?你們的戰爭與我們的出草有什麼區別呢?在你們文明世界沒有戰爭之後,再來教育我們出草是一種野蠻的行為。用你們的槍炮不為任何神聖的祭祀去殺人,和我們用弓箭為了祭祀神靈而去獵頭,到底哪一種行為是文明?
這裏是我們的土地,這裏的法則是我們祖先留下的法則,這裏的風俗是我們的祖先留下的風俗。在我們的土地上,我們實行我們的法則和習慣,這難道有什麼錯嗎?如果我們在你們的土地上做出這樣的事,我們應該受到應有的懲罰,但這是我們的土地。
不是我們請你們來傳遞「文明」的,是你們自己來到這裏非要傳遞「文明」的,在我們祖先的土地上實行我們祖先的習慣,你們有什麼資格反對?
這就算是最後的回覆,使者返回瞭望北城,將消息傳回去。
但是望北城並沒有立刻採取行動,而是等待那場瘟疫繼續肆虐。同時各個農場和種植園的民兵組織嚴防死守,嚴禁任何人單獨出行,以防遭受襲擊。
七個隸屬於望北城的村社也做好了防護的準備,防止那個敵對的大村社做出任何過激的舉動。
一個月後,肆虐的瘟疫讓那個大村社的許多人喪命,而他們的信仰與世界觀也受到了殘酷的打擊……
那七個投靠望北城的村社靠着強制的飲食習慣和次氯酸鈣消毒粉等衛生習慣和隔離制度,並沒有受到瘟疫的災禍。
而這個村社即便有了出草的儀式,卻依然沒有讓瘟疫散去,相反還死去了很多的村民。
原本的信仰在這種對比之下出現了動搖和崩塌,這種神聖的儀式也有了成為民族習慣的一部分但卻不是世界觀的基礎。
不少村社的人疑惑,是自己做錯了嗎?是「文明」更勝於「野蠻」嗎?
如果不是,為什麼那些投靠瞭望北城不進行出草儀式的村社沒有死太多人;自己這邊進行了莊重而嚴肅的儀式,卻死了這麼多人?
可怕的不是死的那些人,而是那些人的死亡帶來的世界觀的衝擊,村社的人開始重新審視之前的條款,一些人認為如果讓望北城的醫生進駐村社幫忙就不會死這麼多的人原本祭祀出草而獵頭的英雄,而一些人眼中成了村社災難的源頭;原本的尊重與頌揚變為了質疑和憤怒。
與此同時,估摸着時間差不多的望北城,也開始了軍事動員。
一場維護「人的生命權」的軍事行動由此展開。
七個村社的人負責帶路、運送糧食,望北城的正規軍隊攜帶着槍支炸藥和火炮,開始攻擊那個聯合村社。
在攻擊之前大聲喊話,讓他們交出兇手,就地審判,並且會派出醫生治療村社的疾病。
秉持着不開第一槍的信念,在村社射出弓箭之後,填裝好的火炮轟開了村社的柵欄……
幾個小村社被攻陷後,並沒有進行屠殺,而是安撫了這些人並且為那些被殺死的人舉行了葬禮。
最後的大村社之前,大炮架起後的喊話一結束,村社的長老們綁了之前進行出草儀式的幾個年輕人送到了軍隊的面前,表示同意之前的種種條款。
幾個參與出草的、懵懂的、只是按照部族習慣做事的年輕人被送到瞭望北城,七個村社和那個大村社的長老、神女和一些人也被邀請必須參加。
一場關於人生命權的宣傳和一場關於謀殺的審判,持續了三天。
既普及了法律,又普及了法律的原由,同時起到了震懾的作用。
三天後,那些參與獵頭的年輕人被判處槍決,萬眾歡呼,以人的權利為基礎的法律概念也開始深入人心,這一場持續三天的審判就是完美的宣傳。
人死了,原本的世界觀崩塌了,對祖靈和獵頭的風俗的質疑產生了,甚至於認為那些在之前軍事行動中被殺的人應該由村社長老負責而非望北城軍隊負責的人也開始出現。
但這還不算完,筆桿子們抓住機會進行了一次聲勢宏大的宣傳。
那個之前被獵頭而死的人,被宣傳成一個樣板。
原本他只是想要去報信的,但在宣傳中他成了一個捨生取義的英雄,一個遊走在對科學的信任和對原住民的尊重之間痛苦的勇士。
簡單的故事經過宣傳鼓動專家們的炮製,味道完全變了,故事變成了這個模樣:
那個人篤信科學,篤信文明,篤信新的種植方式和新的生活方式可以讓村社的人過得更好。為了這個讓人人都能享受文明與科學的進步帶來的益處,他甘願來到了村社教授這裏的人種植、開墾和用草藥治療一些簡單的疾病。
瘟疫爆發,他儘量去救人,同時也勸阻出草的行為是野蠻的,也是對瘟疫毫無意義的行為。然而村社的長老雖然尊重他,但卻沒有聽他的,而是選擇了繼續進行出草儀式。
那個人知道這種儀式是無意義的,但卻知道如果沒有出草儀式村社的人就不會知道出草並無意義,這是一個繞不開的悖論。
在猶豫了一晚上之後,那個人決心以自己的死,帶來這個族群對文明的認同,帶來這個村社放棄出草這樣野蠻而無意義的習俗他這麼做的目的,僅僅是因為對方也是人,和他一樣的、天地間的人。
於是他叫一個被他救過的村社成員帶了一封信給望北城,希望望北城不要因為村社的野蠻和愚昧而懲罰他們,需要更多的時間去教化他們。
第二天一早,帶着一種引領「文明」而捨生取心中之義的信念,找到了「出草」小隊埋伏的地點,主動讓這些人射殺了自己,死前還帶着微笑。
實踐證明,出草是沒有意義的,瘟疫依舊帶來的大量的死亡。
作為對比的另一邊,則依靠着醫生和科學,指導着疾病的預防,並沒有大量的死亡。
同樣,望北城的人對於那封信也給出了解釋:法律的尊嚴不容褻瀆,包括再道德的行為都必須受到法律的制裁,法律不是道德,一個人的請求不能影響法律,要法治而不要人治……於是在那個人死亡後,望北城政府要求交出兇手,但在交出兇手後沒有對村社進行報復,而是派出了護理小隊幫着村社的人重建……
於是,本來很簡單的一件事,經過宣傳,變為了一場關於人性、法律、犧牲、文明、野蠻、衝突、國際主義、憐憫、善良、人、仇恨、愛、疾病預防宣傳等等內容的宣傳教材。
編寫成了原住民的詩歌,到處傳唱。
編成了話劇,而且以十分正式的形式上演,引發了許多人的感慨和思考。在看到出草小隊埋伏痕跡時留下的那種取義獻身犧牲的微笑和戲劇中臨死前的獨白,成了戲劇史上經典片段之一。
編成了教材,成為開蒙教育語文課本的內容。
編成了一個紀念的節日,成為原住民村社都要參加的盛大集會。
編成了關於法律的思索:那個人請求望北城不要懲罰,到底是對是錯?如果不懲罰會不會招致更多的罪惡?
編成了關於價值觀的思索:價值觀是否有普遍適用的?為什麼同一件事在不同的文明中意義不同,甚至善惡都不同?在面對這種衝突的時候如何選擇?
這場宣傳連同之前的土地所屬問題,奠定了今後這裏的統治基礎。
不是搶佔你們原住民的土地,是土地這種自然資源本就是全人類共有的,沒有勞動土地就沒有意義。我們移民過來是來勞動的,我們保護勞動的成果,我們尊重勞動的所得,但不認可自然資源的私人所有,所以我們沒搶你們的土地,因為那根本就不是你們的土地和自然資源私有制是說不通這個道理的。
不是我們毀滅了你們的文化,是你們的文化是野蠻而落後的,我們只是來幫助你們橫掃迷信的牛鬼蛇神,傳播科學與文明的曙光,引導你們過上新生活,我們尊重你們的族群傳統和習慣,但這個習慣和傳統不能以損害他人權利為條件並未強制納貢和稅收,採取的也是一視同仁的法律之下人人平等的政策。
看着和殖民一樣,但其實根本不一樣。
如果這兩條變了,那就是殖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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