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8話:到此為止(1 / 1)
</> 九點。
夜千筱醒來。
身邊之人,不知何時消失,帳篷的拉鏈也被拉好,帳篷內顯得昏暗。
隱約間,能聽到外面的動靜
。
腳步聲,哭泣聲,議論聲,悲嘆聲。
揉了下亂糟糟的頭髮,夜千筱脫下軍大衣,從帳篷里鑽出來。
外面——
站着好些人。
有穿軍裝的,也有普通平民,十來個人,臉色沉重的圍在一起。
中間,擺放着個擔架,其上是只剩半具軀體的女孩,從腰間齊斷,肢體找回來,卻慘不忍睹。
女孩莫約五歲,可此刻,卻緊緊閉上雙眼,再也睜不開。
擔架旁,是位痛苦不已的母親,看模樣,悲痛欲絕。
其他人在商量怎麼處理。
屍袋已經準備好了,兩個軍人就站在旁邊,看着那母親極力反抗的模樣,個個愁眉苦臉的。
他們後悔了,早先就該收拾一番,再帶回來的。
「真夠慘的,才五歲啊。」
「據說地震時母親剛回來,眼睜睜看着房子倒塌了,自己找了兩天,早上昏過去後被送到這裏來呢。」
「就她一個人嗎?」
「嘖,單身母親呢,據說是青山街上的。」
「也真是可憐,人死了就算了,竟然還死無全屍。唉。」
……
幾個本地人聚在一起,話語裏帶着方音,但這種方言對夜千筱來說再熟悉不過,自然聽得清晰。
聽到「青山街」三個字,夜千筱稍稍注意幾分,緊隨着,仔細打量着那個失聲痛哭的母親。
先前掃過,並未注意,細細看來,才注意到對方年齡並不大。
莫約二十四五的模樣,一身衣服佈滿塵土,不少布料皆被破損,破破爛爛的,一頭長捲髮被綁在腦後,更是凌亂不堪。
掃了一眼,頗覺熟悉,頓了頓,夜千筱朝人群走近幾步,將那個母親看得個清楚。
臉上髒兮兮的,滿是濺起的泥土,長得還不錯,可撕心裂肺的,任誰看着都心驚。
這次,夜千筱認出她來了。
只不過,想想後,才記起對方的名字。
青山街。
吳汐。
凌珺的初中同學。
少年時期的凌珺,不愛打架鬧事,但她空有一身武藝,自然有不少架可以打。
但,吳汐不同
。
記憶中,吳汐是那典型的乖乖女,學習成績好,性格安靜討人喜,有段時間同凌珺是同桌,也不因凌珺的「壞名聲」而反感。
只是,她們性格迥然不同,有些人天生無話可說,所以再如何相處和睦,也玩不到一起。
後來——
吳汐家裏窮,初中畢業後,就被家裏人帶出去打工了,據說要賺錢幫助弟弟上學。
三年後,她挺着肚子回來,任憑家人再如何逼迫,也不肯打掉肚裏的孩子。
不知道最後她有沒有生下來。
六年前,凌家發生變故,凌珺懷着滿腔恨意離開這座城市,從此再也沒有踏上這片土地,對這條街上發生的事情,也再無所知。
眼下,看情況,應該是生了吧。
「你醒了?」
沉思間,一道溫軟好聽的聲音傳來。
聞聲,偏過頭,夜千筱一眼便見得昨晚那個女軍醫。
仍舊一件白大褂,白潔如雪,乾乾淨淨的,白嫩光滑的皮膚,站在這髒亂嘈雜的環境裏,顯得格格不入。
她看着夜千筱,臉上露出幾分柔和善意。
「嗯。」
點頭,夜千筱態度敷衍。
「嘶——」
下一刻,身旁傳來倒吸冷氣的聲音。
安露剛剛路過,一眼見到立於人群的夜千筱,這才過來打招呼,沒曾想,在人群圍繞中,竟然會先到那麼慘不忍睹的場面。
有些在意,夜千筱往旁邊看了看,便見得安露一臉的呆愣模樣。
詫異,愣怔,憐惜,悲痛。
種種情緒,縈繞在眼底,唯獨不見恐懼。
停頓,夜千筱揚眉,問道,「你不怕?」
「誒?」
愣了愣,安露的注意轉移過來。
眉宇間流露着悲哀,可看向夜千筱時,情緒則漸漸淡了下去,睜着水靈如清潭的眼睛,她疑惑地搖了搖頭。
「還好。」
想了想,她這般回答,尤為平靜。
呃。
如此反應,難免讓夜千筱有些驚訝。
並非她瞧不起人,而是眼前的慘狀,大部分女生看了,都會心存懼意。
見過這位女軍醫昨晚的模樣,夜千筱早已將她歸為「大部分」這類了
。
然……
勾唇,夜千筱收回視線,旋即再度停在外圍,觀看着情況。
半響。
自從夜千筱發問後,安露便陷入沉思,倒是將夜千筱的疑問想通了。
想了想,安露往夜千筱靠近一步,低聲道,「我想,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了,唔,你知道的,我是個軍醫,看過很多的……嗯,這種情況。」
說到最後,安露有些尷尬。
突兀的解釋,也不知對方是否會接受。
說不清為何想同對方說清楚,就是忽然覺得,如若不說完整,自己會有些不甘心。
「哦。」
點頭,夜千筱有些漫不經心。
仔細想想,倒也很容易想明白。
身為醫生,在學校估計就見過不少解剖用的屍體,什麼斷肢殘骸沒有見過,軍醫就更不用說了。
這類人,會悲傷,會感慨,會憐憫,卻不會懼怕。
「不要——」
「啊啊啊,你們放開我女兒!」
人群中,吳汐似乎發狂了般,狠命撕扯着走來的軍人,將欲要靠近的人全部阻擋在外,誰也不准靠近她的女兒。
她尖叫着。
夜千筱看着她,眸光稍稍暗了下來。
記憶中的吳汐,還是安靜溫和的少女模樣,眼下再見,卻如此瘋狂的護住自己女兒的遺體。
微微斂眸,夜千筱看向那些軍人,有些不知所措,站在旁邊,有些不忍再看,避開視線。
嘆氣,夜千筱撥開人群,往吳汐的方向走過去。
她的動作很輕,避開那些人的注意,以至於她走至吳汐身邊時,他人才意識到,不知從哪兒忽然冒出一個女人來。
「誒。」
來到吳汐身後,夜千筱彎下腰,抓住她的手腕。
猝不及防,力道很緊,吳汐瘋狂的想掙脫,可隨之而來的是更大的力道。
緊緊地束縛着她,手腕的部分,很疼。
卻,不及心的疼痛。
抬眼看清夜千筱的容顏,微愣,緊隨着吳汐站起身,抬起另一隻手朝夜千筱砸過去,「你想做——」
另一隻手,在空中被抓住。
夜千筱神色染着冷清,垂眸,看着比她矮半個頭的吳汐。
「她死了,你守一天,一個月,一年,可以,但是,你只能看到她變成枯骨
。」
一字一頓,字字沉着。
她面無表情,冷冷的說出的話,讓周圍的人都愣了愣。
他們不清楚,她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可如此揭人傷疤的話語,就連他們都頗覺心寒。
吳汐愣愣地看着她,神色呆滯。
死了……
她死了……
幾個字,猶如魔咒般,在腦海中循環,眼睛一眨,兩行清淚倏地從眼角滑落。
眸色暗淡,夜千筱看她,語氣緩和幾分,「你真是她母親,就讓她入土為安。」
聲斬釘截鐵的聲音落到耳底,狠狠地揭開她心底的傷痛。
如此乾脆,如此狠心。
可,又如此現實。
淚水嘩嘩落下,令她視野模糊,眼前的人忽然變得朦朧起來,看不清晰的輪廓隱約給她種熟悉感。
「啊啊啊——」
整個人倒在夜千筱身上,吳汐克制不住的痛哭。
悲痛,淒涼,孤獨。
失去了唯一的依靠,從此,她的生命又只剩自己一人。
整個場地,頓時只能聽到屬於她的哭喊聲。
旁邊——
拿着屍袋的兩個軍人,接受到夜千筱的眼色,立即過去將那個小女孩裝起來。
小心翼翼地,生怕驚擾了死者的安魂。
圍觀的人,沉默的看着那幕。
不知從哪兒走出來的女人,蠻橫的制止了發狂的母親,乾脆利落的幾句話,讓母親不得不去面對現實。
母親抱着她,而她背脊挺直,神色淡漠,擰起的眉里,添有幾分悲哀,卻令人捉摸不透。
安露站在人群外圍。
遠遠地,她看着夜千筱,心裏本有些不滿,可漸漸地,那抹不滿又消散了,化作陣陣無力。
說心裏話,她不贊同夜千筱的行為。
應該有更好的方式來解決這事,比如勸慰、安撫,他們可以用更讓人好受的方式,讓那位母親平靜下來,讓她感受到他人的關懷和溫暖後,再心愿的將女兒送走。
而不是像夜千筱這樣。
揭人傷疤,強制的將人拉回現實,悲痛淋漓。
這種方法太過殘忍,不是誰都足夠堅強,有勇氣直面白髮送黑髮的痛楚
。
可。
安露意識到,自己沒有發言權。
所以,一時的不滿,又消散無蹤,只是對夜千筱的印象,又深了幾分。
……
午時。
哭過罵過後,吳汐終於接受現實。
嗓子哭啞,她聲音有些難聽,朝夜千筱擠出句謝謝後,就護送着女兒的遺體,離開。
醒後,夜千筱滴水未進,帶待到吳汐離開後,她才在帳篷里找了些吃的,算是解決了溫飽問題。
「嘿!千筱!」
走出集合地,遠遠便見抹軍綠色朝自己招手跑來。
微微一愣,夜千筱定睛看去,才認出那滿臉灰塵的人。
狄海。
一身陸軍作訓服,可渾身都髒兮兮的,就跟在泥潭裏滾過似的,臉上都染了不少泥土,黑不溜秋的。
想了想,夜千筱問道,「就你?」
「呃……」停頓片刻,狄海明白了她的意思,臉色微白,解釋道,「嗯,附近搜尋的差不多了,隊長他們大早就組織隊伍進山,留下幾個跟其他隊伍行動。」
多看他幾眼,夜千筱淡淡點頭,「哦。」
輕咳一聲,狄海甚是心虛。
留下的是些剛合格的新兵,還有一個他,雖說是讓他來領隊,可還是被留下的那個,面上着實抹不開。
好在,赫連長葑暗示性的下過命令,讓他休息時多注意點夜千筱。
昨晚去通知夜千筱帳篷地點時,狄海見過那個守着她的男人,那個男人的氣勢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讓狄海都意識到他們隊長的危機,自然毫不猶豫地答應監督了。
於是——
他現在,剛忙活個上午回來,見到夜千筱就湊過來,同時也為沒看到那個男人,而鬆了口氣。
遲疑,狄海靠近幾步,笑嘻嘻道,「那啥,千筱,你去哪兒啊?」
摸了摸鼻子,夜千筱隨意道,「逛逛。」
「呃……」
地震剛過,餘震還在,逛啥啊,騙鬼呢吧?
暗自腹誹着,狄海想了想,勸道,「餘震時常會有,這地方,什麼建築都不安全,咳咳,咱能不逛嗎?」
「不能。」
雙手環胸,夜千筱閒閒地站着,視線從遠處倒塌的建築掃過。
「可是,你看啊,萬一餘震了,萬一房屋倒塌了,萬一……這事吶,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你要是真的有什麼好歹,隊長也不會放過我啊
!」
狄海愁眉苦臉的,整張臉都險些皺起來了。
以前跟夜千筱接觸過,所以對方性子他也清楚,絕不會隨便改變主意的。
也不知道她有什麼必須來這裏的理由,可她既然都來這裏了,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
「我不會有事。」
夜千筱淡漠的回答,跨着步子往前方走。
眼見着她離開,狄海一急,連忙快步跟上去,笑嘻嘻地跟夜千筱提議,「要不這樣吧,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跟着你怎麼樣?」
「隨便。」
斜了他一眼,夜千筱聳聳肩。
得到同意,狄海頓時喜笑顏開,「那成!」
於是,狄海同志,空腹跟了上去,走了段路後才意識到自己餓了,先前眉開眼笑的臉,頓時又耷拉了下來。
早知道,就先捎點兒吃的了。
也不知道夜千筱想幹啥,到底要走多久……
狄海心裏那個愁啊。
「吃嗎?」
前方夜千筱頓住腳步,偏過頭看他時,晃着手裏的壓縮餅乾。
「吃!」
連忙點頭,狄海同志驚喜。
抬手,將壓縮餅乾丟給他。
狄海歡天喜地的收下,跟着夜千筱穿過層層廢墟,皆是毫無怨言。
……
地震的破壞之大,足以讓整座城市,頃刻間化作廢墟。
現在,夜千筱他們,就踩在這片廢墟中。
他們動作敏捷,穿梭在隨時可倒塌的建築中,腳步輕快。
可,他們都清楚,或許剛剛走過的障礙物下,就藏着無人發現的亡魂。
地震過後,上千軍人都在搜尋,可一座城市有着太多的人,他們的拯救工作再細心,也會錯過一些遇難者。
「誒,千筱。」
步伐加快,狄海跟上夜千筱,低聲詢問着,「你們還在選拔中吧?」
「嗯。」
「請假過來的?」
「……」
悠悠瞥了他一眼,夜千筱沒有答他。
眼見着夜千筱的腳步又快了幾分,狄海心裏一陣納悶,又連忙跟上她的步伐
。
不過,這次,他倒是不敢問了。
一路上,夜千筱動作快得很,就連狄海都要費勁才能跟上。
她以實際行動詮釋,何為「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狄海跟了一路,心裏難免有幾分感慨。
「千筱。」
走了近二十分鐘,狄海又顯得發慌,忍不住的想同夜千筱說話。
「什麼?」
從兩米高輕鬆跳下,夜千筱拍拍手,漫不經心地贏了他一句。
狄海同樣跳下來,走至她身邊,可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嘈雜的聲音吸引過去。
腳步微頓,夜千筱也抬頭,循着聲源方向看去。
那是一棟倒塌的教學樓。
傾斜倒塌,滿地的廢墟堆積,磚頭塊塊碎裂成堆,曾經挺立的建築物,如他們先前一路見過的般,只剩下小部分軀殼,隱約能夠辨別出來罷了。
十來個軍人圍聚在一起,正在商討着什麼,旁邊還圍着幾個市民,多數是成雙成對的,看起來像是家長。
熟悉的教學樓,讓夜千筱多看了幾眼。
走過青山街,便是一所中學,附近幾條街道的孩子,都是在這裏讀書的。
年少時期的凌珺,也是從那裏走出來的。
「那裏,怎麼回事?」
良久,夜千筱問道。
「那兒啊……」
拖着音,狄海看着教學樓方向,語氣有些無奈,「中學,有些離得稍遠的學生,都是在學校里寄宿的。這幾天,他們放到這邊的精力也比較多,宿舍樓里的學生,基本都找到了,可還有幾個學生對不上號……」
說到這兒,狄海話語微頓,似乎頗為沉重,「後來有倖存的初三學生說,有些同學在教學樓熬夜學習,不是快中考了嗎,宿舍里都會查寢,教學樓相對要安全點。」
話語至此。
狄海沒有繼續說下去。
不言而喻。
那些加班加點的學生,被困在那棟宿舍樓,可開始救援隊只想着宿舍樓,事先也沒有得到消息,便忽略了宿舍樓。
解決完宿舍樓的人,部分救援隊便去其他地方了,沒想到又來這麼樁事,家長們自然哭着鬧着要找回自家孩子。
以至於——
出現眼前畫面。
時間過去兩天半,就算裏面的學生地震後還存活,那麼,接下來的餘震呢,還能保證他們活着嗎?
誰都知道,他們存活的希望,渺茫
。
現在救援人手嚴重不夠,願意來這裏救援的軍人,要麼是憐憫那些父母的,要麼是堅信還有那絲希望的。
「這世道……」
低低地聲音,帶有幾分嘲諷。
狄海驚愕抬頭,見到夜千筱眼底一閃而過的譏笑,莫名地覺得寒冷刺骨。
可很快,狄海又覺得悲涼、心酸。
這世道,確實不公平。
那些熬夜複習的學生,肯定是積極向上、對未來充滿希望的,這世間,有多少人想死、自甘墮落、作惡多端,卻如行屍走肉的活着,而那些充滿朝氣、未來無限的學生,卻要以如此悲壯的方式離開?
最後,連找到屍體,都希望渺茫。
心裏像是堵着什麼,狄海想跟夜千筱說些什麼,可話到嘴邊,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現實,就是這樣。
他當兵來,沒有參與過實戰,說到底同其他人沒什麼兩樣,在這場地震之前,他連真實的屍體都沒見過。
兩天前,他看到了。
遍地橫屍,鮮血淋漓,很多人死無全屍,這裏就像人間地獄,充斥着悽慘和悲涼。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景。
相比之下——
其他人,他的隊友們,那些老兵,來到這片土地後,就有條不紊的開始拯救行動,搬運屍體的時候面無表情,可當救出倖存者時,他們實實在在是高興的。
狄海知道,他們不是沒有感情,只是經歷過後就能抑制自己,強迫自己去接受。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種慘境,也是,他第一次那麼慶幸,自己是個軍人。
當這個國家危難降臨,最起碼,還有他們在撐着,不是嗎?
「走吧。」
沒有旁觀太久,夜千筱別過頭,順着青山街的道路,一直往裏面走過去。
狄海猶豫着,半響,才加快腳步,跟上她的速度。
遠遠地,仿佛還能聽到女人的哭聲。
……
青山街。
這裏是住宅區,因為地區不夠達到,高樓大廈極其少見,基本都是些紅磚建築,一棟棟的獨立房屋,兩層建築,青石磚鋪成的地面,以前走過可是番奇特的景象。
可,這次。
只剩下斷壁殘垣,棟棟房屋全然倒塌,一棟壓着一棟,映入眼帘的唯有凋零景象
。
走上這條街,夜千筱的速度,忽然就慢了下來。
跟在她身邊的狄海,心裏有個感覺——
估計,這裏就是夜千筱的目的地吧。
沒有說話,狄海動作輕聲,儘量不發出聲響,落後夜千筱兩步走着。
「狄海。」
前方,夜千筱腳步一頓。
「在!」
突兀的喊聲,驚得狄海大聲應道。
鏗鏘有力。
夜千筱揉着耳朵,偏頭問他,「這條街的情況,你知道嗎?」
「什麼情況?」狄海頗為迷茫。
「地震後。」
「這條街嗎?」
「嗯。」
「呃,我想想,」沉思着,狄海認真回想,「我記不清楚哪條街哪條街的,但是,這片地方的情況還好,你也看到了,這裏沒有高樓大廈,感知地震後逃出來,幾率也比較大。」
說着,狄海稍稍停頓,觀察着夜千筱的臉色,又道,「如果沒記錯的話,住宅區的傷亡是最小的,後面救出來的人也不少。」
「哦。」
看着他,夜千筱微微點頭。
「唔,還有就是……」抓着後腦勺,狄海有些緊張,試探性的道,「問你一句,你有親戚朋友在這裏嗎,如果想找人的話,我們可以幫你。」
抬眼,神色淡淡的,夜千筱涼涼開口,「朋友的家鄉,我來看看。」
「你朋友呢?」忍不住好奇,狄海問道。
「死了。」
簡單兩個字。
說完,夜千筱轉過身,沿着原路返回。
「哎——」突如其來的轉身,狄海側過身看着她,高聲喊道,「你看到你朋友的家了嗎?」
前方,身形微頓。
片刻。
「看到了。」
夜千筱繼續向前,聲音隨風緩緩徐來。
納悶的盯着她的背影,狄海見着她緩步離開,神色間愈發的奇怪,懷着疑惑往後面看了幾眼,去也沒有多想,趕緊往前跑了幾步,免得跟丟夜千筱。
兩人,漸行漸遠。
在他們身後——
遠遠地,能見到一棟與周圍建築不同的宅子,佔地面積極廣,看着便能猜到那裏曾經如何輝煌
。
然,現在,圍牆全部倒塌,裏面早已破敗的房屋,全然倒塌。
木頭與石塊堆積,瓦片散落在地,同幾棵枯樹倒在一起,只剩一片淒涼景象。
遠處。
夜千筱面色平靜,看着周圍敗壞的街道,明亮的眼睛裏,卻閃爍着水光。
到此為止吧。
她想。
再繼續走下去,她可能,真的受不了。
挺難受的。
一步,一步。
青灰色的天空下,那抹離去的身影,在料峭的春風裏,背影筆直,身形消瘦,帶着某種決絕的意味。
……
走過一條街,時間不長。
十分鐘後,他們就來到先前倒塌的學校旁。
這一次,那邊的騷動,再次吸引了他們的注意。
「你們要去做什麼?!」
尖叫嘶吼聲,刺得耳膜生生發疼。
夜千筱頓住腳步,輕輕皺眉,朝學校那邊看過去。
兩個軍人,抬着個擔架,躺在上面的同樣是個軍人,一條腿似乎被壓傷了,褲腿還染着血跡。
方才發瘋般尖叫的女人,就是衝着那兩個抬擔架的軍人吼得,她披頭散髮的,情緒激烈,身邊有個男人扯着她,可她仍舊掙扎個沒聽。
頓時,其他軍人也走過來。
「他們就是送戰友去療傷。」
「他們會回來的。」
兩個軍人在解釋,臉上皆是有些為難。
「會回來?」疑問着,那女人忽然就瘋了般,用力將身邊男人推後幾步,然後走至擔架旁。
她譏笑着,「誰知道你們會不會一去不復返,怎麼着,就一隻腿受了傷而已,算什麼重傷啊,一個人扶着回去不就行了!你們三個人走了,誰知道待會兒會不會再來個受傷的,又走幾個人?!」
「喂!你能不能講點理!」
在前方抬擔架的軍人,臉色繃不住,怒了。
火大得很!
「講理?有什麼理可以講的!」女人往前走幾步,伸手指着他,叫囂道,「我們前天就央求你們,派人過來救我們的孩子,可你們呢,拖拖拉拉,到現在……瞧瞧,來了十個人!你們十個人能做些什麼,你們這些軍人真是逆天了,有本事對付一棟樓嗎?
!」
頓時,旁邊一行軍人,臉色慘白慘白,個個神色間壓制住憤怒。
他們不能跟百姓鬧事!
可是——
他們沒日沒夜的救援,冒着隨時丟掉性命的危險,義無反顧,憑什麼……憑什麼這麼說他們?!
那麼多戰友受傷,甚至死亡,在這個女人眼中,只要沒把她孩子救出來,就是一錢不值嗎?
心寒。
太,心寒。
他們無法反抗,只能保持沉默。
而,女人則不依不饒,手指顫抖的掃過,厲聲道,「你們那是什麼表情,不甘心?憤怒?你們有什麼資格!你們的責任就是保護我們,這是你們欠我們的!」
「你夠了!」
那群軍人中,一個稍顯年輕的,雙手握拳,大聲朝她嘶吼着,激動的眼睛裏盛滿了淚花。
那聲嘶吼,甚至帶着哭腔。
好些個軍人別過頭,鐵血男兒,淚水卻從眼角滑落。
「怎麼,我說中你們的痛處了,」咬着牙,女人其實更甚,直接指向年輕的士兵,一字一頓,「你們就是貪生怕死!」
「艹!誰他媽貪生怕死了?!」
突地,一道人影衝到她面前,氣勢洶洶的朝她吼着,一張臉憤怒的近乎變形,凶神惡煞。
是狄海。
聽到開始,他的怒火就蹭蹭蹭漲起來,懷着滿腔憤怒衝上來,末了聽到這句話,實在忍不住爆發了。
媽的!
什麼情況!
他的戰友流着血,正等待着救治,而這個女人……
這個不要臉的女人,不僅拖住戰友的治療,還指責他們?
被他一吼,那女人微微愣了愣,可不等她氣焰再度燃起來,怒氣未消的狄海就揪住她的衣領。
「你說啊!誰他媽怕死了!你要是不說出來,信不信我弄死你?!」
從嗓子裏吼出來的聲音,狄海面色猙獰,因憤怒睜大的雙眼,此刻蓄滿了淚水。
「你做什麼!」
「不要動手!」
「你們哪個部隊的,信不信投訴你們!」
頓時,另幾個男人走過來,略帶嚴肅的警告着狄海。
在他們心底,也同樣認為,這些軍人的援助是理所應當的,他們牽掛着自己兒女,此刻正焦急得很,對這些幫忙的軍人,難免有些怨氣
。
「投訴啊!麻利的滾去投訴!」揪住衣領的力道一緊,狄海怒火滔天的瞪着他們,「媽的!你們不投訴勞資,就是孬種!」
聽到如此不怕死的回應,幾個男人,面色一僵。
「戰友,冷靜點。」
「別介啊,免得連累你。」
「還是我們來處理吧。」
……
旁邊,幾個軍人也忍不住了,連忙勸着狄海。
他們確實很生氣,也覺得悲涼,可他們的軍紀擺在那兒,如果真的跟老百姓動手,他們寧願受罰,可卻不想連累了這位不認識的戰友。
然——
夜千筱擋住了他們。
一身便裝的夜千筱,走至擔架旁邊,看着那兩個抬擔架的,冷靜道,「把人送回去,別耽誤了。」
兩個太擔架的軍人看了看她,又互相對視了眼,很快就下定了決心。
抬着擔架,往下面走。
「你們敢走!」見此,女人急了,抬手指着他們,威脅的喊道,「我女兒要是沒救出來,信不信我毀了你們前程!」
兩人腳步一頓,兩秒後,便加快了腳步。
沒有回頭。
呵,前程?
戰友的腿,戰友的一輩子,還比不上他們的前程?
與此同時,狄海狠狠地握住拳頭,見得女人那副嘴臉,抑制不住的抬手,拳頭對準了那張臉。
中途,手臂被抓住。
「給我。」
夜千筱來到他身邊,聲音冷的不可思議。
微冷,狄海偏頭看她,稍稍冷靜了下,揪住女人衣領的力道一松,就這麼一瞬間,女人就已經到了夜千筱手上。
「呵,毀了前程是嗎?」勾起唇角,夜千筱眸色寒冷,她一字一頓,「我現在告訴你,如果那個人,剛剛那個受傷的,有什麼後遺症,我毀了你一輩子!」
每個字,每個字,字字清晰,令人膽顫。
清冷的聲音,似乎帶着某種力量,硬是逼得旁邊那些男人,不敢動彈半分。
話音落卻。
夜千筱揪住她衣領,再一個右勾拳,擊在她的下巴位置!
「啊——」
女人的悽慘聲響起。
腦袋往右邊一偏,女人立即感覺到口中瀰漫的鮮血
。
「你……」
憤怒的看着夜千筱,女人張了張口,鮮血便從嘴角流了出來。
「砰!」
悶聲一響。
夜千筱的拳頭,又砸到先前的部位。
頭狠狠地往右偏的女人,在強大的力道中,嘴巴張口,頓時噴出了口鮮血。
力道之狠,看得旁人心皆揪起,膽戰心驚,寒意涔涔。
旁觀者,目瞪口呆。
顯然,誰也沒料到,夜千筱會下如此狠手。
就連先前覺得解恨的狄海,怒火都被驚訝取代了,瞠目結舌。
兩招。
女人已經徹底說不出話了。
下巴處,劇烈疼痛蔓延,疼得她四肢無力,下巴似乎脫臼了,連動一動都疼得她兩眼翻白。
「快放開她!」
這時,她男人也反應過來,沉着臉走過來,朝夜千筱低吼。
他緊握雙拳,仿佛夜千筱若無動靜,隨時都有可能朝她動手。
「艹!放什麼放!」
不耐煩的聲調從上方傳來。
那是身強體壯的男人,莫約二十五六的年紀,手裏拿着根燃到一半的煙,吞雲吐霧的,虎着臉就順着碎石滑了下來。
在這種時候現身,這下,所有視線,都聚集在他身上。
皺眉,夜千筱看了他幾眼,忽然就樂了。
「早就看這娘們不順眼了,磨磨唧唧的,嚷嚷個沒停,就跟誰都欠了她幾百萬似的。」
沒好氣地說着,男人聲音粗獷有力,硬是沒人敢接他的話。
沒穿軍裝,不是軍人。
除了夜千筱和狄海,誰都知道他——
被困孩子的家長。
不,準確來說,應該是小舅。
「妞兒,你打得好,老子平生最看不慣這種女人了。」男人朝夜千筱說着,緊接着便掃向其他家長,臉色陰沉,「媽的,你們這些人,多是知識分子吧,就連我這個大老粗都知道,這些人……」
說着,指向那幾個軍人,聲調微重,「這些軍人他們!他們也是有爹有媽,有家人的,他們跑到我們這地兒來,他們的家人不牽掛嗎?!你們以為這天底下,只有你們是當父母的?!他們都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嗎?!」
「他們跟我們什麼關係都沒有,誰也不欠我們的
!當兵工資又不高,誰他媽稀罕你們那點兒納稅的錢?!你們仔細想想,這天底下幾個能有幾個像這樣的,無親無故,還能夠拼着命來救我們?!」
幾句粗話,卻說的那幫家長,一愣一愣的。
心虛了。
沒臉了。
剛剛,在女人指責那幫軍人時,他們沒有出手,就是潛意識覺得,這幫軍人——是絕對會幫他們的。
他們太着急,太牽掛自己兒女了。
可是——
誰沒家,誰沒親人,誰沒個惦記的人?
人心都是肉長的,這些兵捨生忘死,不說每個人都用了十分心,可能來到這裏的,也是冒着生命危險的……
而,他們呢?
剛剛在做什麼?
冷眼旁觀,甚至,心情痛快!
就連女人的老公,都沉默的低下頭,一時間沒有話語。
頓時,旁邊那些個軍人,個個緊繃着臉,眼裏皆有熱淚在打轉。
就連狄海,眼眶都熱了。
看着這一幕,夜千筱雙眼微微眯起,隱約間流露出些許笑意。
緊隨着——
不遠處,一道白光一閃過,吸引了她的注意。
眸光微寒,偏過頭,夜千筱掃向一棟倒塌的建築。
「滾出來!」
斬釘截鐵的語調,每個字都跟砸在寒冰上般。
震得人,心一寒。
------題外話------
【1】
明天,地震情節就完了。
地震寫到現在,描述不多,所以也沒感覺,只是在搜到地震後的圖片時,挺震撼的。
這一章,真心哭得稀里嘩啦的,擦了又寫,心情好點兒又哭了……
寫過宗冬的情節,可再寫類似的,還是覺得很心酸。
^_^。
【2】
上午看篇很喜歡的小說,就第一章【引子】,看了四五遍,看了哭,哭了又看。
說這個,是真的動筆寫【前世番外】啦(雖然你們看着沒關聯,其實對瓶紙來說,那個引子才是動力),最遲明天會寫出第一部分,字數不知道,正在糾結是查資料還是純粹想像……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