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8章 狗血(1 / 1)
武關攻防戰,在六月十五日這天清晨,正式開始。
最先發起攻擊的是城外兩百餘步的十餘架「飛石」,這種據說是范蠡所制的攻城器械高丈余,數人操作,可以將人頭大的石塊拋射而出,儘管命中率極其感人,但只要數量夠多,也足以砸得城頭守軍不敢抬頭。
更何況在墨者稍加改造後,叛軍的飛石射程比官軍要遠不少,城池後的數十架北軍飛石,無法對它們造成威脅。
但它們已足夠阻止敵人大規模集結兵力貼近城牆飛石砸不壞厚實的夯土牆,卻足以砸得全副武裝的士卒頭破血流。
好在飛石命中率實在是太低,雙方你來我往,但大多數飛石都遺憾地錯過了目標,亡者寥寥無幾,只有真正的倒霉蛋才會被一石頭轟掉腦袋。
另一種攻城器準頭就足了很多,那是龐大的弩機,由墨者所制,原本黑夫是想叫它「大黃弩」的,但軍中士卒常愛稱為「大黑弩」,寓意是「墨者所制,黑君所用」,遂為常名
這種弩體型龐大,需要兩個人操作,直接以矛為矢,百五十步外幾乎能直接射中城門,並伴隨着巨大的震顫,矛尖好似要透木而入……
很顯然,城門是敵人瞄準的主要攻擊目標,從早上到中午,他們發動了一輪又一輪的攻勢,在箭雨和衝車的掩護下,敢死之士接近城門。
王離在城後,亦能聽見木頭受撞的轟鳴,無疑是攻車下所藏的攻城錘投入了戰鬥,木門雖厚重,然亦吱嘎作響,好似垂死巨人的呻吟。
好在他已令人徹底用石條和磚石堵死了城門,嚴絲合縫,就算將木門徹底毀了,也無法通過,避免這武關最脆弱的區域為賊所破。
十五日一整天,儘管試探了幾次城門,但叛軍卻遲遲沒有以雲梯蟻附攻城,大概是意識到成功率不高,北軍憑牆而守,佔有極大的便宜。進攻者往往付出很大的犧牲,卻不能達到的目的。
所以為了破開城池,攻擊者必須發揮自己全部的聰明才智!
公輸讎站在高出城牆丈余的望樓上觀察一段時間後,下來告訴王離:「王將軍,這一切都是黑夫為了誘騙我軍全力以赴,防禦城門而做出的假象。」
「此戰真正的較量,在地下!」
王離十分警惕:「穴師聽到動靜了?」
「這倒尚無。」
公輸讎稟報:「但小人於望樓上所見,敵於數百步外以帳幕遮蔽,長百餘步,其後人影攢動,莫名多出了集聚的土石,堆成土山,又有渾濁泥水時常流出,依我看,這是敵在挖掘地穴的跡象……」
他篤定地說道:「彼輩想要穴地攻城!」
……
戰爭迫使人們動腦筋,為了克服城池的障礙,早在春秋時,火攻水攻都依次上陣,墨子和魯班這對冤家甚至設想過,從空中作木鳶的辦法。
既然腦洞都開到天上去了,腳底下厚實的大地,自然也不會被忽略。
這樣便出現了「穴地攻城」法。
據說在三百多年前,鄭國鄭子展、子產帥車七百乘伐陳,就在晚上挖掘地道進入陳城,遂陷之。從此開始了挖地道攻城的辦法,到戰國時,這種法子已比較普遍,而針對此術,墨子還專門寫了一篇《備穴》。
如何察覺敵人在挖地道,除了造望樓仔細觀察敵情外,還得用上耳朵:
在牆邊挖深坑,坑中放大瓮,瓮上蒙皮革,然後派人仔細聽,如果敵人挖地道,就能發現動靜。
果不其然,到了次日,趴在冰涼大水瓮里的「穴師」匯報了情況:
「公輸先生,叛軍果掘了數條隧道,依次通往城牆處,復又停下……」
這下公輸讎基本可以確定了。
「彼輩用的是穴地燒隧之法!縛柱施火,以壞吾城!」
穴城術可以細分為兩類:一種比較原始,挖地道穿過城牆,直通城內,士兵從地道入城消滅敵人,但這辦法只能用於攻者眾守者寡,且不能被守卒發現,否則通過狹窄地道派進去少許人,純粹是給對方送人頭。
另一類方法使用得更普遍:在隧道里的支柱放火,導致隧道塌頂,毀掉城牆地基,以這種方法弄塌城牆!
叛軍用的,顯然應是後者。
《備穴》裏說得很清楚,如果敵軍開鑿地道攻城,守軍也應徑直迎敵,針對敵穴方向開鑿地道,以穴攻穴,把敵軍消滅在地下!
於是守軍也針鋒相對,根據穴師確定的位置,開始橫向挖掘地道。
北伐軍派來挖掘坑道的人,多是銅綠山的礦工,由尉驚送到前線來,他們被承諾,只要幹完這一票,人人皆可得爵,黑夫給他們提供了最好的鐵鍬和所謂的「工兵鏟」。
眾人像是黑暗裏的一群鼴鼠,在暗無天日的地下以鐵器掘地,有時候運氣不好遇上岩體,這還好說,退回去就是了,有時候則挖到地下水脈,為泥水倒灌,便有喪命之虞。
而最糟糕的情景莫過於挖坑挖得好好的,前面卻突然空了,來的是敵人,手持兵刃,然後便是狹路相逢勇者勝。
一場地道戰,就這樣在地下五尺處展開,殘酷卻無人記述經過,畢竟那些閉塞之地,漲紅臉握住對方兵刃,甚至用上牙齒指甲的殊死搏鬥,毫無英雄氣息,壯士激情。
只有令人窒息的緊張與不適,還有殘酷。
地方狹窄,戰死的人往往將坑道都堵塞,而隨着行跡被敵人發現,一條費勁人力挖開的長長隧道也宣告被捨棄,若攻擊者退之不及時,等待他們的還可能是煙熏水溺……
就這樣,像堵老鼠穴似的,堵塞三條坑道後,穴師稟報,敵人似乎暫停了坑道的挖掘。
看似是打退進攻了,但也說不準敵何時再來,還是墨家自己想出來的辦法:每個井穴口派狗執勤,以「審之穴之所在,鑿穴以迎之」,狗的警惕性很高,一旦發現有動靜就會叫。
「怎麼沒有一條黑狗?」
公輸讎掃了一眼從後方送來的狗子,隨口一問,他們守城的人,常有些迷信,需要用黑狗血來破除魔障。
「陛下下令,屠了全關中的黑狗。」
從咸陽來的少府官員大搖其頭,有巫師說「東南有天子氣」,二世皇帝唯恐指的是黑夫,認為這樣就可以大挫黑夫的氣運,還將此次行動稱之為「掃黑」。
少府官員嘟囔道:「黑賊之氣是否被奪不得而知,倒是咸陽近日狗肉價錢大跌……」
「荒唐。」公輸讎搖頭:「真是荒唐。」他開始懷疑起自己選擇是否正確來。
不過,敵人似乎已放棄了掘地穴攻城,改為明目張胆地用生牛皮覆蓋的櫓車帷抵城牆,又在其厚重木頂的掩蔽,派人在城牆腳下開始挖坑,每深尺許便豎立頂柱,漸挖漸深。
王離豈能讓他們如願?立刻讓人矢石俱下,甚至讓敢死之士繩墜而落,冒着敵陣發來的飛石大矢,擊退了這一波進攻,而敵人突至城下挖開的一點小坑,也被扔下磚石瓦礫堵塞……
到了十六日傍晚,叛軍再度停止了攻擊,那些被打傷的兵卒欲搶回城下的屍體無果後,撤回了大營,看上去,銳氣似乎沒最開始時強盛了。
「穴地攻城無果,這下黑賊無計可施了,明日恐怕要讓眾人蟻附強攻!」
王離就怕黑夫不硬上,他為守,彼為攻,在硬碰硬的較量里,王離有足夠的信心殺傷足夠多的叛軍。
公輸讎卻有些擔憂:「城下之犬雖未大吠,但有可能是賊白日乘着嘈雜混亂,已挖了多條地道,開至於城牆之下,又暫停舉動,故穴師亦未曾聞,吾等不可不防。」
「就算他偷偷燒了一二處又如何?三合之土為壘,豈是那麼容易坍塌的?」王離不以為然。
而就在這時,侯望卻來報,說賊營地里想起了一束束火把,列陣前行,更有軍吏在前大聲呼和下令,似乎是真要連夜進攻……
「夜攻?」
王離來到城下,不憂反喜:「黑賊真是狂妄,以為吾等沒有防備,他難道不知,夜攻對於攻方更不利麼?我看他是無計可施,昏招迭……」
然而王離話音未盡,卻感覺眼前一閃,卻見隨着一陣尖嘯,一朵熾熱的火花,忽然在他頭頂,也就是武關城上空炸開!
它像是鐵匠打鐵時擊打出的火花,四濺而開。又像是三十七年,無數顆從天而墜的流星,看上去灼熱奪目,卻又轉瞬即逝……
事發突然,王離張大了嘴,而城頭眾人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訝。
還有重新爆開的朵朵亮光。
火花又來了,這回武關守卒看清楚了,它們從百步外的叛軍營地升空,隨着一陣白煙和刺鼻的氣息,斜斜朝武關城頭飛來,又在其上空炸開。
這次不再是獨數,而是數朵,數十朵,直至上百朵!先是古怪的尖嘯,然後是炸聲噼啪刺耳,驚得武關城內備穴突的狗子們狂吠不已。
在這火雨的轟炸中,王離好歹還站着,數千名剛揉着眼睛起來迎敵的守軍,乃至於武關之後枕戈待旦的十萬大軍,則盡數呆愣如雞,有人癱坐在地,有人下跪磕頭。
「是楚越巫術!」
在這前所未見的灼目火花里,混亂和恐慌席捲城頭,城頭士兵難以握住手裏的戈矛,民夫更是抱頭鼠竄,試圖避開,更有人大聲稽首求饒,發出了驚駭的呼聲。
「難道真是鬼神之罰?是被墨者借來的?」
王離一時失聲,公輸讎也難以鎮定,步步後退,墨者常言《明鬼》,今日這常人難以想像的奇怪花火,莫非與此有關?
他忽然想起一事來,大叫道:
「快,快宰幾條黑犬,以其血潑城下,破叛軍邪術!」
「公輸先生!」
旁邊的少府官員是又急又怕,哭喪着臉:「我不是說了麼,黑犬都已為陛下所屠,別說武關了,關內數百里之地,一條黑犬都沒啊!」
……
ps:第二章在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