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8章 一生功過(1 / 1)
被叔孫通「筆則筆,削則削」後的秦記內容有點多,黑夫斷斷續續看了許久才看完。
這個故事從扶蘇出奔後講起,與胡亥時的記載自是截然相反:
「始皇有二十餘子,長子扶蘇以罪出奔,卒於南陽。又有趙高等進讒,曰昌南侯黑夫與扶蘇同謀,帝遂南巡。」
「三十七年春,行出遊會稽,抵南郡。」
「丞相斯、中車府令趙高兼行符璽令事,皆從。少子胡亥愛,請從,上許之,餘子莫從。獨遣次子公子高至雍守廟。」
「帝知昌南侯忠懇,使之來見,然趙高、楊熊等懼,竟私與越人謀,襲之,昌南侯亡,或言已死,帝大悲,追封黑夫為武忠侯。」
「其年仲春,始皇帝至衡山西陵,病甚,丞相斯等請立太子,帝躊躇難定,終以胡亥為嗣君,胡亥遂驕!」
「武忠侯遭越人襲,幸而未死,疑御駕有變,將其親衛千人,居澤中,侯伺,幸上病癒,自入謝,遣使者覲,帝方知武忠侯尚在……」
這是黑夫對他詐死這段經歷的解釋。
這還沒完,接下來的故事,更加精彩曲折。
「時有隨駕美人在離宮,平旦出更衣,為胡亥所逼,拒之,得免,歸於上所;上怪其神色有異,問其故。美人泫然曰:『胡亥無禮!』上怒,抵榻曰:『畜生何足付大事!』」
「上知左近皆胡亥黨羽,隔絕君臣,而丞相斯等在外,遂暗呼太醫令夏無且曰:『召我兒!』夏無且等將呼胡亥,上曰:『公子高也!』」
「遂擬密詔,為書賜公子高曰:『自雍歸,與喪會咸陽而葬,以武忠侯輔政。』使夏無且藏詔於衣帶中。帝昏厥,無且出,而趙高察之,以白胡亥,曰:『時乎時乎,間不及謀。贏糧躍馬,唯恐後時。陛下有變,太子早圖!』」
「趙高遂以郎官趙成更帝宿衛,門禁出入,與胡亥入寢殿侍疾,俄而上崩!」
讀到這,黑夫暫停了,誇獎叔孫通:「俄而上崩,這四字用得不錯!」
原本叔孫通是寫了很多細節的,包括胡亥趙高如何在暗室里密謀,如何弒父弒君,那大段大段的對話,比《史記》裏的還要長,但都被黑夫否了。
「編的越長,破綻越多,不如言簡意賅,像作畫一樣,留點白,讓後人自己去想像,這官修的《秦記》,就是要做到真中有假,假中有真!」
接下來的內容,還是黑夫給叔孫通提供的靈感。
「帝已崩,書及璽皆在趙高所,趙高乃更詐為受始皇遺詔,立子胡亥為嗣君,又殺幸近宦者,獨夏無且得脫。」
「李斯等為高所欺,以為上在外崩,故秘之。置始皇居轀輬車中,百官奏事上食如故,官者輒從轀輬可諸奏事。」
「遂從衡山抵咸陽,會暑,上轀車臭,乃詔從官令車載一石鮑魚,以亂其臭。」
「夏無且奔,至雲夢澤,方遇武忠侯。」
「聞上崩,武忠侯大哭欲死,又得密詔,曉胡亥、趙高陰謀,知其欲屠安陸,遂舉兵擊武昌,復安陸,克江陵,獨恐公子高為胡亥所害,未敢遙尊為帝……」
「然公子高、馮去疾果為胡亥所殺,公子高欲全家眷,上書曰:『先帝無恙時,臣入則賜食,出則乘輿。御府之衣,臣得賜之;中廄之寶馬,臣得賜之。臣當從死而不能,為人子不孝,為人臣不忠。不忠者無名以立於世,臣請從死,願葬酈山之足,唯上幸哀憐之。』書上,胡亥不許,遂與妻子十餘人戮於市,相連坐者不可勝數。武忠侯為之發喪……」
「胡亥更欲蒸始皇帝後宮,後宮不從,胡亥怒,竟曰:』先帝後宮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從死,死者甚眾。葬既已下,或言工匠為機,臧皆知之,臧重即泄。大事畢,已臧,閉中羨,下外羨門,盡閉工匠臧者,無復出者。」
後面的事情,便是胡亥如何在關中倒行逆施,黑夫如何順應民意,奉天靖難,北伐入關了。
這倒基本與事實相符,畢竟胡亥這自爆鬼才沒少給黑夫口實……
重新修訂官方史書,其實就是,對過去兩年內戰的總結。
但叔孫通又說了自己的擔心:「但那些史官……會不會暗暗流傳出去一些,對君侯不利的言論。」
要否在太史官署里進行一場大清洗?
黑夫卻搖了搖頭:「不必了,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偷偷在家中記的,官府不會管,那些非要大庭廣眾宣揚『真相』的,自有廷尉以誹謗罪逮捕。」
以胡亥的臭名聲,短時間內,恐怕也沒人想為他翻案吧?當然,以後肯定會有。
想到這,黑夫嘆了口氣,覺得有些遺憾。
剛開始時,他還有種衝動:大大方方地告訴關中人,告訴天下,其實胡亥還真是正統的繼承人,是英明神武的始皇帝眼瞎,挑中了他,將天下交到這樣一個豎子手中。
但老子就不服他,覺得他和趙高肯定會搞事,於是便起兵討伐,最後車翻了他!
然後便是如英國革命那樣的大審判,宣佈胡亥身為皇帝,卻背叛了國家,把他屍骨拖出來,用斷頭台砍一砍,將腐朽的頭顱高高舉起……
但黑夫沒法這麼做。
他面對的不是民智初開的人民。
而是仍恪守着尊君理念的古樸秦人,過去七八百年的習慣,深深烙印在心中,治大國如烹小鮮,沒法一步到位,別試圖輕易去衝擊他們稚嫩的三觀。
在秦民們眼裏,好人必須是好人,壞人必須是壞人,就像舞台上的臉譜一樣,黑白紅黃,一目了然!
他們喜聞樂見的,是忠誠打倒奸佞,正義得到伸張,而不是複雜的人性——就像商鞅一樣,他在不同時期的官方宣揚里,不是大奸大惡之徒,就是不世出的大賢,而非兩者皆有,至於戴的是紅臉白臉,只依在位的秦君需求而定。
所以有些時候,真相是不宜昭然天下的;有些時候,人們有權得到更多;有些時候,人們的信念必須得到回報。
所以,胡亥必須是十惡不赦的篡位者,將所有的過錯攬於一身。
黑夫也必須是一個完美無瑕的忠勇之臣,這關係到話語權和正義性。
這個桎梏,這個人設,他得小心戴一輩子。
這關係到黑夫以後所講的故事,是否能有最佳效果。
於是,黑夫壓下了心頭一時之快,選擇了對歷史問題避重就輕。
「以史為鑑,可以知得失。」
歷史是人類的鏡子。
但我們,當真能直視鏡中那滿臉的痤瘡和粉刺,疤痕,瑕疵麼?
我們是人類啊,不但連十分鐘都等不了,還喜美惡丑。
即便是道理在你這邊,即便那時候真的有苦衷,但它們終究留下了瘡疤,別說揭,看一眼都疼。
猶如主播,當別人真的看到你的真容,大概會罵罵咧咧,關了屏幕,大喊退錢。
是不是開個濾鏡,塗脂抹粉,稍微裝飾一下,讓人更易接受好一點?
只有時間消磨,只有不涉及現世利益,我們才能和鏡子裏那個蓬頭垢面的自己和解,相視一笑吧。
「就這樣罷。」
黑夫說道:「往後《秦記》,當不限於史官及長吏方能閱讀,可讓考工製作雕版,印出一批來,使各郡學室子弟修習。」
這些黑夫集團如何戡亂誅暴的歷史,可是要納入未來公務員考試的內容……
叔孫通應諾,又稟報了一件事:「關於君侯先前所言,始皇帝之功過……」
天下為何崩壞,這場戰爭為何會打起來,六國為何復叛,這鍋太大了,光胡亥一個人可背不完,始皇帝也必須為他的一些決策,負責。
黑夫有些躍躍欲試,心裏壞笑起來。
「陛下啊陛下……」
「當年你為我蓋棺定論,現在,該輪到我了!」
怕不怕?
黑夫需要給叔孫通一個標準,讓他繼續去篡改……不,是修訂對秦始皇太過溢美阿諛的《秦記》,將三十八年來的史冊都重新過一遍,在始皇帝那些沒做對的地方,進行婉轉的批評……
而每一年的記錄,都要由黑夫親自過目,親自把關,方能定稿。
所以,始皇帝的功過,該各佔多少呢?
「五五開?」
不行,太不公平了,黑夫搖了搖頭,他可以說是這世上,唯一理解始皇帝宏大野心的人,更知道對整個歷史而言,始皇帝的大欲,儘管有過於當下黔首,但他對大一統的貢獻,卻功耀千古!
「六……」黑夫剛想說出口,卻不知為何,喉嚨里的話,忽然被什麼東西堵住了,發不出聲,也許是始皇帝仍不接受。
「三……」他斟酌之後,一拍案幾,又換了個比例,奇怪,好像也不行。
「二八開罷。」終於能說話了,黑夫鬆了口氣,定下了基調。
「始皇帝乃千古一帝,於天下,雖有二分小過,卻仍有八分大功!」
……
而與此同時,在卸任的太史胡毋敬家中,他卻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打開了自家的地窖,這裏是一個小小的密室,藏滿了簡牘……
胡毋敬不但是與李斯、趙高齊名的書法家,還對六國文化,百家之書極感興趣,在幾年前,御史府收天下書時,利用職務之便,私藏了不少。
而現在,他得將自己的見聞,也封藏起來了。
胡毋敬在牆上撬開一塊磚,又從袖中抽出了一封簡牘,深深放了進去。
裏面已有不少簡牘,皆是始皇帝在位時,胡毋敬偷偷記錄的帝國興衰。
他不敢像喜那樣直言進諫,也不敢效仿董狐、齊太史,在官修史書上如實記述,就只能偷偷做一個備份了。
而最新的一卷,這是他基於胡亥時的《秦記》,加上自己見聞,進行修訂的史事。
剔除了那些」為尊者諱「的內容,承認胡亥是正統繼位的皇帝,但對他的暴虐,無能,庸碌,卻如實記述。而關於黑夫,也不吝其反叛者的身份。但同時記錄了黑夫入關後的減租薄賦,開放皇室苑囿、出宮女嫁人等善政。
除此之外,胡毋敬再無半點自己的主觀評價。
他一直覺得,記錄史事就應該這樣,用不帶感情的話語如實記載,什麼筆筆削削,什麼君子曰,都不應該有!
「何為史官?」
他沾了灰土的鬍鬚微微顫抖:「史官,便是後世人的眼睛……」
眼睛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眼睛必須收起屬於自己的好惡,只需要將看到的東西,如實記錄下來。
仔細將磚重新封好,胡毋敬在這間黑屋子裏,發出了嘆息。
「汝等重見天日時,也不知是哪年哪月了,只不知到那時,大秦還在不在?」
「老朽無能而膽怯,只能做到一個史官,能做的事情。」
「就讓這段史事,在此塵封,始皇帝、黑夫,所有人的功過,都交給後人,評說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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