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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7章 大是大非(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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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讀韓子之書,裏面說,縱者,合眾弱以攻一強也;而橫者,事一強以攻眾弱也。」

    「但後面又有一句,皆非所以持國也!為設詐稱,借於外力,以成其私,而不顧社稷之利!」

    蒯徹被推攮着,跪倒在高柳城的烽燧之下,衛士旋即告退,身披白色狐裘,頭戴鶡冠的扶蘇坐在他面前,儘管在草原和風霜里行進多日,但他依然強打着精神,與蒯徹進行這二人間,最後的對話。

    「我現在算是明白,商君、韓子,但凡法家之士,為何都不喜歡縱橫言談者了。」

    扶蘇指着蒯徹:「你在天下安定時已密謀作亂,曾在范陽勸我叛秦,獨立於海外,而後又離間父皇與黑夫,哄我勾結匈奴的打算落空後,如今又打算讓兩支秦軍繼續敵對。」

    「誇大事實,離間父子君臣,毫無底線,不擇手段。」

    「你,才是那顆禍亂天下的熒惑星!」

    「召王錯了。」

    蒯徹卻抬起頭笑道:

    「我們縱橫之輩,不是什麼熒惑星。」

    「縱橫策士,手無持刃之利,位無千金之尊,我們之所以能成功,只因為一件事。」

    他伸出一根手指:「那便是人性本惡!」

    「為嬰兒也,父母養之,子長而怨。子盛壯成人,其供養薄,父母怒而誚之。子、父,至親也,尚且如此,更何況一般人之間,國與國之間?他們所謂的信任,不過是利益而已。熒惑不在天上,也不由縱橫之士創造,他自在人心,充斥在這天下間,每個人心中!」

    縱橫家是剖析人心的大事,最善於利用人性里的弱點。

    所以張儀說楚懷王,說什麼,大王誠能聽臣,閉關絕約於齊,臣請獻商於之地六百里,使秦女得為大王箕帚之妾,秦楚娶婦嫁女,長為兄弟之國,利用的是楚懷王心中的貪婪。

    藍田之戰後,又遊說楚懷王曰,秦兵之攻楚也,危難在三月之內,而楚待諸侯之救,在半歲之外,此其勢不相及也,騙得楚懷王納地求和,則是利用楚懷王對秦的恐懼。

    而後蘇秦遊說齊閔王,勸其稱帝滅宋,讓他一步步走向眾叛親離,諸侯圍攻,利用的是齊閔王的驕傲自大。

    姚賈說趙王遷,利用的是他對李牧的不信與懷疑。

    人心裏的種種情緒,在策士眼裏,都是破綻。

    只要有,策士便能用言語將其放大,讓盟友產生裂痕,讓君臣離心離德!

    這是蒯徹的拿手好戲!

    「召王以為自己能例外?你既已稱王,屬下的海東戍卒,遼東將士能原諒黑夫屬意陳平,對遼東的荼毒?」

    他挑弄道:

    「黑夫能例外?如今形勢已經明了,黑夫已戮胡亥,逐群公子,殺蒙氏兄弟,獨攬大權,名為秦相,實為秦賊,而尚在人世的公子扶蘇,就是他最大的眼中釘,肉中刺,必不容召王!此番親自北上,便是為了解決你這大患!」

    「的確不能。」

    扶蘇頷首:

    「陳平害遼東之事,我永遠忘不了。」

    整整兩年啊,身在膠東的陳平給遼東帶來了太多麻煩,不論是勾連燕、趙、代阻礙扶蘇西進,還是不斷送衛滿等賊寇去拖遼東後退,讓扶蘇整整兩年,都未能離開這一畝三分地,而為此枉死的遼東遼西人,何止上萬。

    扶蘇無奈地笑道:「我一邊要應付麾下的勸進,另一面,也曾試圖給黑夫傳遞提議,卻石沉大海,他轉頭就宣佈我已死,我難以猜出他意欲何為……」

    「發生這麼多事情後,我與他,實在談不上信賴如初,反倒多了許多恩恩怨怨。」

    可扶蘇卻話音一轉,擲地有聲地說道:「但即便如此,有些事情,是不能更易的!」

    「那便是大是大非!」

    「裔不謀夏,夷不亂華,助戎狄而攻諸夏,此為大非!」

    「這是十多年前,在我為監軍,與李信、黑夫在賀蘭山對敵匈奴人時,便明白的道理!一旦做了,便是千古罪人!」

    蒯徹拱手:「這便是召王拒絕助匈奴,甚至不遠千里,將兵來擊的原因。」

    「這一點,是蒯徹料錯了……」

    「但如今召王已擊破匈奴,向天下表明心跡,但接下來,面對黑夫,召王當如何自處?遼東、遼西、右北平三郡將如何自處?」

    扶蘇看着蒯徹:「那依你之策,該如何應對?」

    蒯徹指向東方:「切勿再遲疑,立即調頭回右北平去,遼人皆輕騎,黑夫方破匈奴,車騎疲敝,追之不及。待春日時,便帶着遼東人,遷徙海東,黑夫方定中原,必不能起大軍討伐,而召王便能獨立為一國之君,以待時變……」

    扶蘇露出了笑:「真是妙計啊,與當年在范陽勸我背叛父皇時,如出一轍,蒯徹,你就這麼喜歡看天下分裂?我若依你之策,中原就會多一個在側之敵,局勢比征海東時還糟糕,黑夫與我就此徹底反目,商賈杜絕,轉而大造戰船,關東百姓渴望的休養生息,便再難實現了。」

    「讓我來告訴你罷,如果說,勾結胡虜入侵諸夏是大非。」

    「那麼,讓天下早日一統,百姓安樂,黔首是富,便為大是!」

    蒯徹愕然,想要站起身來,這才發現自己的雙手被身後木樁上的繩子拴着。

    他只能梗着脖子道:「你不顧手下數萬士卒,數十萬百姓的性命麼?」


    蒯徹不復最初的胸有成竹,變得歇斯底里起來,嘶吼道:

    「你忘了秦朝七百年社稷麼?要將秦始皇帝留下的大業,歷代先君篳路藍縷造就的邦國拱手相讓?」

    「扶蘇,你這是要做嬴姓的罪人!?死後有何面目去面對列祖列宗!」

    「罪人……」

    扶蘇重複着這個詞,卻笑道:「你說得沒錯,我曾是一個罪人。」

    「不只是嬴姓的罪人,更是天下的罪人!」

    他看着自己兩年來握劍持矛,滿是老繭的雙手:「因為我的一念之差,將滿手優勢,統統葬送,最終讓時局,朝最壞的方向墜落。」

    「那些野心家,六國遺民,縱橫說客,最希望的混亂!」

    「你以為,我復起於海東,帶着戍卒欲平定反王,是為了要恢復江山社稷?做一個英雄?」

    「沒錯,有這樣一點想法,但更多是,我做這一切,只是為了一件事。」

    他說出了自己的初衷:「贖罪!」

    「奈何我能耐有限,又為陳平掣肘,只能稍稍平定遼東遼西,費盡渾身解數,只能勉強保住兩地百姓生計安寧。說起來,扶蘇真是無用啊,在這件事上,我遠不如黑夫,他已掃平六國,我卻還在原地打轉。」

    他自嘲道:「到頭來,我做這一切,反而顯得多餘了。」

    扶蘇搖着頭:「這也就罷了,如今九州即將大定,我若是聽你的話,去做那個繼續攪亂天下的罪人,我的復起,就真成了南轅北轍了!」

    蒯徹目瞪口呆。

    他曾說趙歇,說彭越,說韓廣,說冒頓,甚至在多年前,還設計過「亡秦者黑」的戲碼,成功讓秦始皇帝懷疑黑夫,離間了君臣,招致天下大亂——起碼蒯徹覺得是自己的功勞。

    哪怕這場大棋最終失敗了,蒯徹也會以此為傲,以自己的縱橫遊說之術得意洋洋。

    但現在,蒯徹卻在扶蘇面前,感到了無比的挫敗感……

    當年第一次遊說扶蘇失敗,一來是他故意試探,二來也以為扶蘇愚忠愚孝。

    可現在的扶蘇,見識了眾叛親離,看到了人間殺戮,起於海東,飽經風霜,行事作風,與當年大不相同,蒯徹以為,他已經變了,成了自己能夠說動的人……

    對權勢的留戀、對未來的迷惘、對敵人的恐懼、對麾下眾人的擔憂、對不公處境的憤怒、對故友的疑慮、還有難以低頭為人臣屬的驕傲……這些情緒,扶蘇一樣不少!

    可蒯徹使勁渾身解數,卻終究無法說動扶蘇。

    現在他明白了。

    扶蘇身上,還有某種自己根本無法撼動的信念!

    「我與黑夫的恩恩怨怨,尚未結成死結,我二人自當解決。」

    「但絕不是靠猜忌和攻殺!更不是靠你這奸士的離間!」

    扶蘇一邊說,一邊往外看,似乎在等待什麼。

    「所以扶蘇,你這是要自己去黑夫營中受戮?」

    蒯徹只覺得可笑之至,這世上,怎會有如此人物?

    選擇放棄,選擇自殺的人物?

    「黑夫何等人也,他能殺蒙氏兄弟,便也能殺了你!毫不留情!」

    蒯徹仰頭大笑起來:「我笑那秦始皇帝,何等英雄人物,少恩而虎狼心,得志亦輕食人,做事心狠手辣,怎會生了你這麼一個心慈手軟的兒子!」

    「沒錯,我是心慈,改不了。」

    扶蘇站起身來,招手讓外面的人進來。

    「但我的手,早已沾滿了血,已不軟了……」

    「尤其是對那些,唯恐天下不亂,比我罪孽更重的罪徒!」

    衛士拜在面前,扶蘇問他們道:「說了這麼一會話,火燒旺了麼?」

    「旺了。」衛士稟報。

    而烽燧外面的空地上,一個巨大的陶鼎正滾開着沸騰的水,熱氣直往上冒……

    「善。」

    扶蘇看向凍得直哆嗦,鼻涕都凝固在臉上,已看不出面色是懼是怕的蒯徹,笑道:

    「蒯先生挨了好幾天凍,無衣無褐,冷得不行,實在是有失體面,讓他,暖暖身子罷!」

    面對蒯徹如此惡人,扶蘇卻沒有歇斯底里的痛恨斥責,只有身為長公子的彬彬有禮,他朝外伸手,仿佛是邀請蒯徹去參加一場宴席。

    而遼東的漢子們就沒什麼溫柔了,拉胳膊的拉胳膊,抬大腿的抬大腿,還有人抱怨陶鼎不夠大,恐怕要先剁掉這廝五肢才能塞進去……

    扶蘇只是優雅地目送他們遠去:

    「二三子,助蒯先生,就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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