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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若敖之鬼(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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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說,這若敖氏從六百年前就開始傳承,延續幾十代人,一度權傾楚國,還差點弄死了楚莊王?」

    黑夫沒想到,從人定到雞鳴,在這荒郊野外,陪伴自己渡過漫漫長夜的,居然是利咸講述的,關於若敖氏的故事。

    方才,黑夫他們擒獲盜墓賊後,立刻加以詢問,想要問出盜墓賊與朝陽里里監門勾結的事實。可盜墓賊的頭目,那個赤面短須的賊人倒是嘴硬,打死也不說,氣得東門豹都想一戟殺了他。

    可盜墓賊們並非鐵板一塊,尤其是那個被迫加入盜墓團伙的楚國少年「興」,因痛恨盜墓賊對他的毒打虐待,便如倒豆子般,將他所知道的事全部說了出來。

    興還交待說,今夜平旦時分,朝陽里里監門會親自趕着牛車,來接應他們,幫忙轉移贓物……

    於是黑夫和幾人商量了一番,決定讓東門豹和小陶,將五名盜墓賊拖到山包後面藏起來,封住他們的嘴巴。黑夫和利咸則裝作是盜墓賊的樣子,抱着鐵鍤,坐在墓穴邊上,給那朝陽里里監門來一出「守株待兔」……

    夜深寒冷,時間過得很慢,反正黑夫閒着也是抱着胳膊打哆嗦,便聊天打發時間,他問起利咸,這墓穴主人「若敖氏」的來歷。

    利咸對黑夫不知若敖氏,並沒有感到驚訝。畢竟楚國退出江漢五十多年了,時過境遷,平民只認眼前的官府是誰,除了他們這些楚時的小貴族還念叨着舊情,誰還會記得昔日的封君主人呢?

    他告訴黑夫,若敖氏,是是楚國第十四代國君「若敖」的後人。楚國稱王后,若敖氏漸漸發展壯大,成為楚國最強大的公族。後來又分出了斗氏和成氏,出過許多位令尹、司馬,長期擔任軍政要職,什麼斗谷於菟(子文),成得臣、成大心……只可惜這些人,黑夫一個都不認識。

    耐着性子聽了許久後,利咸終於說到了一個他認識的人: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楚莊王。

    黑夫這下才知道,原來楚莊王之所以三年不飛三年不鳴,正是由於若敖氏權傾朝野,架空了楚王。據說當時若敖氏有六部私兵,加起來佔了楚國軍隊的一半。

    最終,楚莊王與若敖氏開戰,好不容易才取得勝利,這才有了他北上爭霸,問鼎之輕重的後事。

    「若敖氏就在那之後滅亡了?」黑夫問道。

    「怎麼可能。」

    利咸擺手道:「楚王念在若敖氏幾代人為楚國盡忠,於是留下了一脈子孫,就封在安陸,那時候此地還叫鄖縣,斗氏就成了鄖縣縣公。」

    到了楚國和吳國大戰,伍子胥、孫武率軍大破楚軍,攻入郢都時,若敖氏又迎來了一次機會。

    當時楚昭王逃亡到安陸,若敖氏的後人斗辛就追隨其左右,為保護楚昭王立了一些功勞。所以在事後論功行賞時,楚昭王就提拔斗辛做了右尹,位置在令尹、司馬之下,卻在普通縣公之上。

    這些事跡,都銘刻在那個被盜墓賊摸上來的鼎上,這處大墓,恰恰就是鄖公斗辛的墓葬,難怪規格如此之高,不單有車馬陪葬,還有鎮墓獸,能與諸侯比肩。

    聽到這裏,黑夫微微一驚:「等等,這若敖氏是鄖公,與那縣左尉鄖滿的家族又有何關係?」

    「鄖氏?」

    利咸一愣,下意識地啐了一口,鄙夷地說道:「怎可能,若敖是楚國羋姓王孫,為鄖公。鄖氏雖然自詡為貴族,卻只是古鄖國的亡國之餘,和我家利氏一樣,只是大夫,只是若敖氏的臣子。不是我胡吹,我利氏當時好歹為若敖氏掌管典籍,可鄖氏呢?只是管廄苑的,給若敖氏提鞋都不配!」

    看得出來,這些年鄖氏混得風生水起,成為安陸最大的地頭蛇,當年與之平起平坐的利氏是有些嫉妒的。黑夫笑了笑,沒有拆穿,於他而言,和鄖氏結仇就夠麻煩了,聽說這些舊貴族們並非鐵板一塊,反倒值得高興。

    楚昭王、斗辛之後兩百多年裏,雖然楚國幾經變遷,甚至還被吳起進來改革過一遭,但貴族統治的本質依然不變,若敖氏繼續作為「鄖君」,世世代代統治着安陸。

    時間仿佛靜止,就像楚地停滯不變的階級和社會一般,只是貴族生活越發奢華,壓榨無數財富,裝點自己的宮室。

    但外面的世界,尤其是北方的秦國,卻在發生翻天覆地的劇變!

    直到有一天,一個叫白起的秦國將軍率軍橫掃江漢,一戰而舉鄢郢,再戰而燒夷陵,三戰而楚王倉皇東竄,屈原悲憤沉江……楚國在此延續了數百年的統治,一夜之間轟然倒塌。

    安陸的若敖氏後人也匆匆逃走,自此之後,若敖氏的事跡,遂成過眼雲煙。甚至連斗辛的墓葬,也因為無人血食,變成了墳土荒草一堆。

    民間只留下了關於若敖氏在安陸有大墓的傳說,卻無人知曉,那墓葬究竟在何處。

    不成想,傳說居然是真的,今日還陰差陽錯,被他們找到了。

    說到這裏,利咸不由感慨道:「鬼猶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餒爾?不成想,當年若敖氏祖先的這句話,竟成了真啊!若敖氏宗族離散後,連斗辛都無法享受血食了,真是可悲,可嘆!」

    所謂物傷其類,作為貴族之後,雖然現在只淪為一介亭卒,但利咸還是為若敖氏的沒落感到惋惜。傳承了六百年的貴族啊,如今卻血食難以為繼,還有比這更讓人震撼的事麼?

    可黑夫的內心,卻毫無波動。

    ……

    利咸在長吁短嘆時,黑夫面上點頭,心裏卻不以為然。

    「若敖氏衰就衰了,有什麼好惋惜的?」

    或許是因為前世的薰陶,或許是因為今生的身份,黑夫從始至終都對貴族統治並不感冒。

    懷念春秋的「貴族精神」?豎起耳朵聽聽罷!在貴族們自賣自誇,鐘鳴鼎食的大雅之外,各國國風,是如何歌頌這種生活的?

    《魏風》說: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從上到下的貴族封建體系,使得大大小小的貴族輪番剝削農民,野人更是如同豬狗般的存在。

    《豳風》說:無衣無褐,何以卒歲……農民忙活了一年,可絲絹、狐皮都送去給貴族「為公子裳」去了,自己卻連褐衣都有不起。

    再看看眼前這位若敖氏斗辛的墓葬,當真是國彌大,家彌富,葬彌厚。棺槨之內,玩好貨寶,鐘鼎壺簋,輿馬衣被,陪葬品不可勝數,這些東西,還不都是他治下庶民的血汗。楚國雖然也有律法,但在封君領地上,卻形同虛設。


    與利咸從長輩那裏聽來的貴族故舊不大一樣,黑夫也聽母親講過他「大父」「大母」時候的事,卻是從平民視角出發。在升斗小民們看來,相比於楚國時,秦國治下的安陸,雖然依舊很苦,日子卻比從前稍好了一點。

    如今的秦國還不是秦二世統治的時期,律令雖嚴,但凡事尚有一個限度。

    農民不必再向大大小小的貴族輪番繳納貢賦,只需要統一繳清給秦國縣吏的禾租、口賦,每年服一個月的徭役即可。勞役雖重,至少不會出現過去某個貴族頭腦發熱,在農忙時期組織百姓修城邑、獵虎豹的事。

    因為秦對農耕的重視,里聚被組織成了生產大隊,百姓們可以從官吏那裏借到耕牛、鐵農具,盡力耕作自己的土地。而不必擔憂王孫騎着駿馬,追着狐兔,在自己的田畝上橫行霸道,卻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商賈雖然低賤,卻也不會有某位公子勒馬於前,白吃白拿,強買強賣。

    秦律束縛了庶民自由的同時,也約束了舊貴族的肆意妄為。

    秦律杜絕了貴族把持地方的同時,也給庶民打開了一個階級流動的大門。

    官府任命吏員不再根據家門血統,而要考校對律令的掌握,考察真才實學,再加上軍功爵制度,過去註定要永世做農夫庶民的人們,似乎也有了一個盼頭……

    數十年下來,安陸縣百姓依舊一口楚音,卻已經不認為自己是楚人,而是秦人了。

    他們開始遺忘統治此地數百年的若敖氏,卻開始牢記關係生活的秦法律令。

    這個延續了千餘年的宗法貴族時代,經過春秋的禮崩樂壞,經過戰國的廝殺洗禮,再被無孔不入的秦律碾過一遍後,與貴族的象徵鼎簋一起,變得搖搖欲墜起來……

    這樣的時代,卻是黑夫這種小人物冒頭的機會。

    黑夫很清楚這一點。

    穿越者是這時代最鋒利的錐子,只需要被放進口袋裏,就能脫穎而出……

    而如今,他已置身體制之中,尋找任何扶搖直上的機會。

    正當黑夫和利咸因為若敖氏的故事,各自生出許多想法之際,遠處的里聚人家,響起了陣陣雞鳴。

    雞鳴已過,平旦到了。

    天色依然黝黑,但朝陽里方向的塗道上,卻亮起了一點若有若無的火光……

    ……

    一陣冷風吹來,坐在牛車上,朝陽里里監門伯毋打了個寒顫,頓時清醒了許多。

    他昨夜與敞分開後,一宿沒睡着,輾轉反側,一直在擔憂事情敗露。

    這幾天裏,發生太多意外了。

    本該順利的掘墓,卻遇到了難得一見的大雪。

    亭長黑夫第一天上任,就跑來內外無事的朝陽里巡視……

    毫無徵兆,里東那個與人無爭的公士去疾突然被湖陽亭緝捕,罪名是在縣裏拾了遺錢?

    種種事情交織在這兩天,讓伯毋緊張不已。

    他也知道,自己因為貪圖錢財,勾結盜墓賊發盜墓,並為其購買工具,轉移贓物,已是觸犯了律令,必受嚴懲!

    所以,萬萬不能暴露!

    可惜他沒能勸動敞,如今木已成舟,只能硬着頭皮,按照承諾,趕着牛車去接應盜墓賊們了。

    他現在還能怎辦?只能祈求那黑夫沒發現什麼問題,今夜趕緊將最後一批贓物轉移,打發那幾個盜墓賊走人。

    自己分到的那一份,足夠賣得數萬錢,一夜暴富了,這也是里監門寧可冒險與敞合作,也不主動去官府告發他得到原因,犯罪的來的錢財,比舉報得賞豐厚得多。

    於是伯毋加速了趕路,等他抵達約定的地點時,卻見那土丘正面點着火把,兩個人影正在墓地後等着他。

    伯毋停下牛車走近一瞧,卻見墓地邊上,已堆着不少漆器、銅器……

    「看來那墓終於打開了,不錯不錯,敞還算守時。」

    他放下心來,一邊朝那兩個人影走去,一邊笑道:」敞,今夜收穫如此之豐啊,真是慚愧,我果然不該因那亭長黑夫在朝陽里走了一圈,就讓你停下……「

    這時候,那兩個人影也走了過來,其中一人的火把靠前一晃,灼熱的火焰和煙味熏得伯毋閉上了眼,不由口中罵道:「這是做什麼?」

    「做什麼?當然是為了看清楚案犯是誰了。」聲音裏帶着一絲玩味,並不是敞!

    伯毋大恐,欲逃走,退路卻被另一人封死,他被夾在中間,只得一邊避讓着越湊越近的火把,一邊努力睜眼朝身前那人看去。

    卻見此人身穿赤幘絳衣,正笑眯眯地看着伯毋,仿佛在看自己升爵發財的階梯。

    「湖陽亭長……怎麼……會是你……」伯毋臉色頓時煞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來者正是黑夫,他站在伯毋面前,晃着手裏的繩子笑道:

    「里監門,人生何處不相逢啊!我們又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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