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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0章 天子命氏!(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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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始皇二十九年卯月(農曆二月),雲夢澤畔春暖花開,去年才砍過的甘蔗地也冒出了新芽。安陸縣郊一棟被甘蔗田包圍的宅院外,一大早就排起了長長的隊伍。

    安陸縣令、縣丞、縣尉赫然站在最前頭,身邊是捧着禮物的家奴,其身後,則依次是主吏掾、獄掾、倉嗇夫等官吏,遠近十里八鄉的鄉三老、嗇夫,甚至還有鄰縣來的鄉豪縣豪,都等在門外,翹首以盼。

    在安陸縣,只有一個人的家有這樣的牌面,那就是北地郡尉黑夫。

    幾百年了,自從楚令尹子文後,安陸這小地方再沒出過什麼大人物,近幾年卻忽然崛起了一個黑夫,從區區黔首,做到了封疆大吏,比兩千石的高官!聽說還備受皇帝陛下信重,能時常面見天顏,

    黑夫家不僅貴不可言,還富至千金。多年前黑夫從雲夢澤畔移回家載種的野甘蔗,有了楚王室在江陵、壽春留下的甜蔗品種做改良,如今已在整個安陸縣,半個南郡,乃至於大江沿岸的各郡縣紮下根來。

    許多無法耕種糧食的灘涂地,都被甘蔗林取代。它們吸收淤泥的養分,冬天裏由隸臣、僱農大片大片收割,在工坊內被製成甜得膩人的紅糖,在江陵、壽春、淮陽都十分走俏,若運到咸陽,更能賣不菲的價錢。

    這價值數百萬的產業,歸於黑夫之母名下,這位被商賈們尊稱為」糖嫗「的老婦人手中,甚至有人將她排在烏氏倮和巴寡婦清之下,認為她遲早會變成天下第三富裕的人。

    權與錢,黑夫家算是齊全了。

    而今日,據說是「糖嫗」的壽辰,各級官員便不約而同地來為其賀壽。即便有覺得並無此必要的人,見同僚均往,自己若不去,好似和北地郡尉家有怨似的,也只能硬着頭皮前往。

    「縣君,今日進不滿千錢,坐之堂下,如何?」

    安陸縣主吏掾是黑夫舊部,他自告奮勇地做起了今日筵席主進之吏,雖然主人家並沒有拜託他。

    縣令不置可否,這時候,由十數名門客看守的,緊閉許久的門扉終於開了,黑夫的兄長,皂衣黑冠的安陸縣田嗇夫衷誠惶誠恐地走出來,朝縣令、縣尉、縣丞三人下拜道:

    「不知是何人亂傳,說今日是家母壽辰,然家母出身卑賤,竟不知所生年月日期,更未曾辦過生辰,竟擾得三位長吏前來,我家之過也。家母腿腳不便,不能外迎,下吏在此拜謝長吏及諸位同僚,諸君好意,我家牢記在心,但這禮物和賀錢,恕我家不敢收納……」

    眾人面面相覷,這件事也不知是誰最先傳的,說得有鼻子有眼,也有同僚向同為縣曹吏的衷打聽過,衷當時糊裏糊塗地承認了,誰料現在卻又矢口否認。

    雖然縣令等人心中有些不快,但他們對黑夫家巴結還來不及,豈敢得罪?便一起罵着那「謠言」之人,和衷推讓了一番後,只得帶着禮物鎩羽而歸……

    將門外眾人打發走後,衷這才鬆了口氣,讓門客將大門緊緊關上,自己回家裏向母親復命。

    今日還真是他母親的壽辰,正堂張燈結綵,到處都是忙碌的奴婢,衷經過時,都恭敬地朝他行禮。

    家裏原本沒這麼多規矩,都是仲弟的妻子來時那半年立下的,最初時衷過不慣這人上人的生活,慢慢地也習以為常了。

    「老夫人在哪?」

    到了後院,母親平日最喜歡待的菜圃卻不見人影,衷便問給田澆糞的隸妾,被告知可能在雞塒處。

    衷只能到了養了上百隻雞鴨的雞塒旁,果然看到了母親,她依然穿着一身簡樸的葛布衣,手裏捧着一個簸箕,將菜圃收集來的爛菜葉和着穀米麥糠撒給小雞吃,一邊撒,還一邊露出了慈藹的笑……

    「母親。」

    衷連忙過去欲搶簸箕:「這些事,讓下人做不就行了!」

    「下人下人,你如今便當自己是上人了?」

    母親卻一抬手,不讓他碰,又問:「門外的縣官走了?」

    「好不容易才勸退的。」

    衷苦笑:「其實他們來向母親拜壽,也是一番好意。」

    「好意?我可受不起。」

    老太太卻越老越固執,撇嘴道:「幾年前,老婦我隨便見了一個鄉嗇夫,都得下拜頓首,如今要縣令這些大官來給我磕頭祝壽,不是要折殺老婦麼!到時候,到底是該我拜他們,還是他們拜我?」

    衷不以為然地笑道:「和仲弟郡尉比起來,縣令也算小官了,再說了,長者為尊,當然是他們拜母親。」

    他雖然是老實人,但水漲船高,現在他們家的地位,與過去大不相同了。

    「是啊,那些人之所以來巴結,就是因為他們官比我家仲子小。幾年前我家住在窮閭里時,怎不見他們去拜壽?」

    黑夫母親眼睛雖然不好使了,心眼卻還明亮着。

    她指着地上啄食的雞道:「雞每日要吃許多次,我之所以不讓隸妾來餵雞,因為她們嫌麻煩,懶得多跑,就放了很多穀米菜葉。雞愚笨,哪裏管餓與不餓,只要面前有,就埋頭猛吃,結果撐死了!」

    「人就像雞,若別人送上門的禮物就收,恐怕也要被撐死,到時候兩眼翻白,後悔也來不及了。」

    她攢起一捧穀米,語重心長地說道:「不管是人是雞,肚子有限,哪怕再多的錢財,老婦我一天吃三頓,用的也就那麼點。如今你仲弟好好在北邊做官,你堂弟打理蔗田工坊,我家衣食不愁,也能養活門客隸妾。也不稀罕那些禮物,好好閉門過着日子,勿要給你仲弟惹事即可……」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母親的這套處世哲學雖然話糙,理卻不糙,衷肅然起敬。

    「若哪一年,汝等真心誠意想為我過壽。」

    母親停下了撒穀米的手,看着老母雞翅膀下,四隻依偎着的毛茸茸小雞仔,有些傷感地說道:「便兄弟姊妹四人團聚回來,在我身邊吃頓飯,老婦就知足了……」

    眼下,卻只有衷和二女兒浣在家。

    說着,母親便要垂淚。

    衷連忙道:「驚請到了休沐的假,應是昨日坐船從豫章郡到了夏口,傍晚能到家中。」

    過去母親是最疼小兒子,但如今,她更牽掛的,卻是兩年多未見的二兒子。

    衷又道:「北邊眼看又要打仗,仲弟身為郡尉,要為皇帝陛下守邊,恐怕是回不來了,不過他剛捎回來一封信……」

    衷從懷中抽出那封剛剛由門外黑夫在北地的門客騎士奉上,他還沒來得及看的信,露出了微笑,這就是他給母親的驚喜:」這便是仲弟給母親的壽禮,母親定會喜歡!「

    「快給我看看!」

    母親連忙將手習慣性地往衣裳上擦了擦,接過信來。

    過去的家書,只是一塊硬質的木牘,正反面都寫滿,也裝不下多少字。

    如今的信,卻是一張張薄薄的麻紙,能在上面傾訴的話,說的事,也多了不少,這是母親最喜歡紙的原因,不止是因為,它是黑夫監製的東西。

    做母親的,只怕兒子杳無音訊,哪會嫌他話多呢?

    滿是皺紋的手在二兒子親筆所書的字跡上摸了摸,仿佛這樣能觸碰到他後,母親才又將信遞給衷,板着臉道:「老婦又不識字!念給我聽!」

    「唯。」

    衷攙扶着母親,來到後堂,又讓妻子將妹妹浣,兒子陽,女兒月喊來,每當黑夫來信,他們都會全家一起聆聽。


    衷展開信後,不由面露喜色,也不念了,言簡意賅地說道:「仲弟說,弟婦在義渠城平安生產,於上個月,也就是夏曆一月初十,誕下了一個黑胖兒子!重七斤四兩!」

    「母子平安?」母親激動地問道。

    「母子平安!」

    葉子衿的生產日子,母親是暗地裏算着的,已猜到定是為這事,方才她的手緊緊拉着衷的妻子,緊張得一刻也不敢鬆開。

    聽說母子平安,緊繃的身體才鬆了下來,手拍着胸口,復又露出了笑。

    等她緩過氣來,便拉着孫男孫女,帶着她們到院子裏,朝雲夢澤方向下跪,磕頭道:「少司命庇佑,不枉我向她們祈求兒媳順產……」

    少司命,是楚人崇拜的生命之神,亦主管人間子嗣。

    母親決定,過幾日,要請縣裏的巫祝,去雲夢澤畔殺豬羊祭祀還願。

    但她隨即又憂慮起來:「七斤四兩,是不是有些輕了?」

    衷的妻子點點頭:「陽生時,借里中權衡,稱得七斤九兩。」

    「可不是!」

    母親便喃喃念叨着:「老婦還要在湖邊為少司命立一間祠,修一尊像,年年香火祭拜,讓少司命一直護佑仲孫……」

    這也是母親多年來的心愿,她一直覺得,自己能將三男一女拉扯大,活過了歷次疫病、戰爭,且沒有夭折任何一人,這簡直是奇蹟,肯定是冥冥中有神靈庇佑

    「還有一事。」

    衷卻還未說完,等家裏人冷靜下來以後,他才捧着信,雙手顫抖地說道:「仲弟還說,皇帝陛下聽聞他將有子嗣,便給他,也算是給我們家賜了氏!」

    「伯兄,你說什麼?天子命氏!?」

    全家人驚愕之時,門口傳來了驚的聲音,他剛意氣風發地回到家,邁入門檻,便被這句話驚到,雙腿一軟,撲通一下跪倒在地!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母親更覺得雙耳嗡嗡作響,老天,這份壽禮也太嚇人了。

    「驚,這些話太拗口,你來念罷。」

    衷也穩不住了,連忙將信遞給好容易站起來的驚,自己坐到了案後猛喝水,大喘氣。

    對他們這個小家庭來說,皇帝,和蒼天幾乎就是同義詞,用母親的話說,就像是荊楚之人最崇敬的大嬸東皇太一,有一天突然開口對自己說話,能不嚇人麼……

    驚吞咽了數次口水,總算結結巴巴地轉述起了兩個月前,秦始皇對黑夫說的話。

    「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胙之土而命之氏。諸侯以字為諡,因以為族。官有世功,則有官族,邑亦如之。」

    「今黑夫祖輩雖無氏字,其人亦無胙土封邑,卻有官職,為北地尉,可以效昔日梁人尉僚,官名為氏,賜氏『尉』!」

    「尉!」

    驚讀完之後,哈哈大笑起來,他也在官場裏廝混過一段時間了,沒少為自己無氏而困擾,如今,卻沾了兄長的光,解決了這個大難題!

    他指着自己鼻尖道:「從此以後,我就叫尉驚!」

    「伯兄叫尉衷!」

    驚又拍着侄兒的肩膀道:「記住,你今後就叫尉陽!」

    「至於仲兄,他應該叫……尉黑夫!」

    ……

    「尉黑夫……」

    同一時間的北地郡義渠城,黑夫一邊推着讓工匠打制的搖籃床,一邊對產後仍有些虛弱的葉子衿抱怨道:

    「陛下給我賜氏,我已十分感激。但這尉黑夫,讀起來總是有些奇怪!同樣是以尉為氏,尉繚子聽上去就順耳多了……」

    話雖如此,但黑夫回想起秦始皇那嘴角促狹一笑,當時差點沒把他嚇死,還以為皇帝要亂賜什麼「公廁、犬、默」之類的怪氏。

    幸好秦始皇沒逼他造反,找來禮官,查找上古賜氏的流程,給他賜了個四平八穩「尉」……

    嘛,什麼司馬、司空,這些氏也是從古代官職變來的。

    聽黑夫這麼一說,葉子衿已笑得花枝招展,好容易痊癒的小腹都笑疼了,順便將熟睡的兒子驚醒弄哭。

    她最後只能無奈地對丈夫道:「良人,並非是妾無禮,只是良人之名,單獨叫還順口,但不論配上哪個氏,都有些拗口……」

    妻子未言之意黑夫聽出來了,他卻正色道:「我可以易氏,卻不欲更名。」

    從古至今的人,改個名很容易,趙鞅可以改名趙志父,劉季可以改名劉邦,朱重八可以改名朱元璋,毛……額這個算了。

    但黑夫這個名,對他的意義卻非同一般。

    他安撫兒子復又睡去後,輕聲說道:「我脫下了褐衣,扔掉了草履,磨平了老繭,癒合了傷疤,離開了故鄉。」

    「有時候看着銅鑒里的那個人,看着他錦衣玉食,手握大權,看着他宴賓客,起高樓,我甚至會感到陌生。」

    「若連這名也換了,我恐怕以後,會真的忘了……自己是誰!」

    他是穿越者,也是黑夫。黑夫祖輩八世野人,三代黔首,是被農婦織女含辛茹苦養大的二兒子。兩個靈魂融合後的一個身體,他從苦難土地里站起來,扔掉了手中農具,在這個殺人盈野、命如草芥的殘酷時代,努力向上攀爬。

    最初是為活命,為家人過上好日子,後來是為了帶鄉黨部屬回家,讓他們避免歷史上的災難。直到進了咸陽,站在世界的中心,仰望權力的冠冕,他開始想為這個時代,這個以後要飽受輪迴和苦難的國家做些什麼。

    這些,都是不能忘的。

    歷史在被改變,他的初心,卻不能變。

    「妾知之,妾再也不會提及此事。」

    葉子衿聽得肅然,雖然不太理解黑夫為何如此固執,但也覺得,丈夫肯定有丈夫的理由。

    默然半響後,黑夫才又笑了。

    「不過,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黑夫摸了摸妻子的秀髮,又看向搖籃床里熟睡的嬰孩,眼中滿是喜愛,笑道:「我是沒法子了,好在已經給吾子,取了個朗朗上口的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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