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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0章 獨斷(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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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以為,商君變法是為了什麼?」

    咸陽宮大殿內,隔着陛上的一排排火燭,秦始皇將這個問題拋給了扶蘇。

    每個公子王孫,成年前後,都會有師、傅教授知識,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史」,太史令胡毋敬曾對他們講述秦國的往昔,那段篳路藍縷的歷史,扶蘇自然是清楚的。

    「稟父皇,昔時我厲、躁、簡公、出子之不寧,國家內憂外患不絕,三晉攻奪我先君河西地,諸侯卑秦、丑莫大焉。孝公繼位後,欲東伐,復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故頒招賢之令,使商君變法,自然是為了富國強兵……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富,國以富強,故百姓樂用,諸侯親附。」

    秦始皇頷首:「嗯,富國強兵,你只說對了兩點,但還有一點漏了。」

    「那便是集權,集舉國之權,操持於君王之手!」

    秦始皇說道:「權制獨斷於君則威,斷於公族、庶長、卿大夫,則就會出現厲公、躁公、簡公、出子屢屢被弒之事。不說秦之變法,魏、楚之變法,亦都是打擊公族,削弱封君,彼輩不除,便是貧國弱兵之道。故商君變法,做的事便是將秦之貴公子繩之以法,並使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只有大權獨攬於君,秦才能專心耕戰,一意東出!」

    扶蘇點了點頭,同時忽然發現,今日的秦始皇,居然極其耐心,居然會與他說這麼說。

    問題又來了:「你以為,先君惠文王殺商鞅而留其法,又是為了什麼?」

    扶蘇應道:「聽聞是惠文王為太子時,與商鞅有隙,繼位後,宗室多怨商鞅,商鞅逃亡,後又返回封地造反,事不成,便被車裂以徇秦國,眾人皆言,他是作法自斃……」

    「就這麼簡單?「

    秦始皇冷笑:「孝公變法時稱,賓客群臣有能出奇計強秦者,吾且尊官,與之分土。他信守諾言,將商地十五邑封給商鞅,而此時秦的關中之地,集小鄉邑聚為縣,不過三十一縣……便如同朕將整個楚國故地封給某位大臣,你覺得,君臣能相安麼?」

    「商鞅為秦集君權,誅公族,繩宗室,可變法之後,他卻成了最大的封君,足與秦君分庭抗禮,獨立為諸侯,當時他只有兩個選擇,一是棄封邑,退隱告老,第二,便是死!哪怕他未曾得罪宗室,那也是匹夫懷璧!」

    商鞅,這個主持了變法的人,實死於他精心為秦國打造的集權之道。

    他就是第一個死掉的法家,也是第一個死掉的「秦吏」,但絕非最後一個。

    集權,這就是歷代秦王孜孜不倦的路,從秦孝公開始,到秦昭王時臻於鼎盛,但後來兩代,卻被呂不韋破壞殆盡。

    那位來自衛國的「仲父」熱衷分割君權,妄圖讓相權膨脹,實現共治朝堂,他在《呂氏春秋》裏鼓吹:「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還用了一字千金的噱頭,加以宣揚……

    呂不韋差點就成功了,那些年宗室、外戚勢力,也在不斷抬頭,眼看秦王們的百年集權,就要毀於一旦。

    這也是秦始皇,如此恨他的原因。

    可就在那時候,秦始皇讀到了一本書,裏面有一句話,讓他拍案叫絕!

    「獨視者謂明,獨聽者謂聰。能獨斷者,故可以為天下主!」

    這話,已經比商鞅的「法者,君臣之所共操也;信者,君臣之所共立也」更進一步!

    秦始皇仿佛找到了知己,大呼:「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

    等韓非入秦後,秦始皇與之深談,對何為「君道」有了更為深刻的理解。

    「能使君王集權之術便是道,君貴獨也,道貴一也!」

    統一,獨斷,這就是秦始皇施政的基石,為了統一,他絕不分封子弟,堅持郡縣制,為了獨斷,他不斷打擊丞相的權勢,昌平君之後的隗、王二相,不過是蓋章用的戳子,以及好看的禮器,等到了李斯、馮去疾,亦毫無為相者的尊嚴,秦始皇說換就換。

    秦始皇踱步到跟前,他與扶蘇的身高差不多,但戴上冠冕後,就顯得更高。

    這是十年來,秦始皇第一次對扶蘇說這麼多話。

    因為皇帝認為,過去的扶蘇,連知道這些事的器量都沒有……

    至於現在?呵,在所有父親眼中,兒子永遠是「不成器」的。

    哪怕我們成長再多。

    他搖頭道:「你倒是學會了投朕所好,讀《韓非子》,用裏面的事來勸諫,但你,卻連朕為何喜歡都不知道!真是白看了!」

    秦始皇是驕傲而自負的,他堅定的意志,是使天下一統的直接動力,若無獨斷,就沒有六國人才歸秦,沒有鄭國渠,若無獨斷,就沒有第二次伐楚。

    而他始終認為,現在做的事情,東伐西討南征北戰,都是高屋建瓴的決策!

    而想要完成這些,且不說長生不死,起碼要長壽……

    那群尸位素餐的官吏,那批吵吵鬧鬧的百家,那些鼠目寸光的黔首。

    他們關心的只是爵祿高低,蝸角之爭,衣食冷暖,怎會看得懂澤陂萬世的偉業?

    憤恨,不解?無所謂,有高人之行者,固見負於世;有獨知之慮者,必見驁於民。愚者闇於成事,知者見於未萌。民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成。論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謀於眾!

    他要做的,是不受任何人牽制的、獨一無二的、為所欲為的,真正的皇帝!

    今日的這場父子局,信息量太多,扶蘇有些發怔,但他沒有忘記自己今日的目的,為喜開脫。

    「但這,與父皇懲處喜,並無關係啊……」

    「你還是不明白……」

    秦始皇有些失望,他負手返回陛上:「既然汝等一直與朕說法,那朕便對喜以法論處。」


    還不等扶蘇高興,秦始皇便道:「你說喜當以越職論罪,那誹謗罪呢?」

    論對律令的了解,扶蘇怎可能比得過秦始皇呢?那可是他在手邊把玩數十年的東西啊。

    秦始皇將那封害他吐血的奏疏扔到扶蘇腳下,讓他自己看:「這些話,句句皆是誹謗!」

    扶蘇撿起奏疏讀了一遍後,亦大吃一驚,喜比他想像中的,還要大膽……

    誹謗罪,這是幾年前新立的一項罪名,任何有損於秦始皇的言行,都必將視為大不敬,必將遭到最嚴厲的懲處,輕者流放,重者當誅!

    皇帝是神,皇帝不會犯錯,皇帝也不能容許任何批評,哪怕是善意的!若放縱它們匯聚到一起,就能敲碎巨人身上的閃爍鍍金,露出凡俗的斑駁銅鏽。

    「扶蘇,你現在聽懂了麼?」秦始皇的聲音傳來,是那麼的冷血。

    「法者,治之端也,此言不錯,但後面還有一句話,君者,法之原也!」

    秦國律法是哪裏來的呢?一開始是公族宗法,後來商鞅入秦,帶來法經,稍加損益,遂有秦律。但這法裏,卻摻雜了君主的意志,秦孝公、秦惠王以此來剷除公族,殺死商鞅,秦昭王也以此賜死白起,兔死狗烹,讓范雎掉了腦袋。

    今天,皇帝的意志也融入了律令中,乾綱獨斷,只要他想,隨時可能往律令里添加條款:誹謗、妄言、挾書等言論罪,也能將服役期限從一年改為三年,將每年的口賦從一次變成十次。

    那樣一來,還有固執的官吏說他帶頭壞法麼?

    那樣一來,他們面對這樣的律法,是不是得乖乖執行?

    這就叫朕既律令,這就叫言出法隨!

    法為什麼需要變?是為了便國,是為了利民麼?

    不不不,它不是要讓黎民黔首生活更好而變,而是根據皇帝的大欲而變。

    秦始皇對此,無比清楚:

    「說到底,法,不過是朕用來駕馭天下的器械,就像衡石,就像方升。」

    「而吏,不過是找來操作器械的人,用爵祿換取其忠誠,他們就像弩機上的零件,隨時可以替換」

    「你要明白,這千百人里,沒有誰是不可或缺的。」

    「高至丞相李斯,下到區區亭長,皆如此,哪怕是黑夫,哪怕是喜,也一樣!」

    每一句話,都震得扶蘇耳廓嗡嗡作響。

    他花費半年披掛的甲冑武裝,被秦始皇的利劍輕易劃開,隱約覺得有不妥之處,但卻無從反駁,只能低頭默然。

    但秦始皇卻不放過他。

    「扶蘇,你以為,喜的這奏疏,是不是誹謗?」

    扶蘇冷汗直冒,說是誹謗,那喜就要罪上加罪,很可能被誅。

    說不是誹謗,那就說明,扶蘇也認可喜的話,這個問題,真難回答啊……

    更難回答的話接踵而至。

    「你覺得,朕若是錯了,需要想堯舜那樣,罪己認錯麼?」

    「你覺得,朕沒辦法長生不死麼?」

    還有一個問題,秦始皇並非直接問出口。

    「你覺得,自己羽翼已豐,這就等不及了麼!?」

    ……

    看着陷入兩難的兒子,秦始皇喉嚨發癢,又想咳嗽了。

    他好希望他說是啊,那是期待。

    又好希望他說不是,那是不甘。

    皇室的父子關係,與一般黔首人家不同,而更像獅子。

    哪怕是雄獅,也會有舐犢情深,但當幼獅一天天長大,二者的關係,卻多了敏感和衝突。因為年輕力壯的孩子,隨時會取代日漸衰老的自己,變成族群的首領。

    動物尚且不甘,會將孩子遠遠趕走,何況是人?

    「扶蘇……不敢。」

    扶蘇語塞,直到人生第一次與父皇正面交鋒,他才發現,在皇帝面前,自以為充分的準備,竟如此不堪一擊。

    自詡為深思熟慮,卻顯得無比淺薄。

    但他必須回答,這個問題,不止決定了喜的生死。

    「若昌南侯在此,他會如何說?」

    電光火石間,扶蘇閃過一個念頭,對秦始皇長拜道:

    「扶蘇堅信,父皇能長生不死!兒臣願去西域崑崙,為父皇,尋找西王母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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