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3章 北風捲地白草折(1 / 1)
咸陽才掀起一場大案,北地郡,卻平靜如常。
後人言,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此言雖是誇張,但夏曆十二月中旬,整個北地郡幾乎被大雪所覆蓋,尤其是賀蘭山腳下,幾有數尺之厚,壓垮了不少帳篷。
這時候,哪怕有皮毛覆體的牛羊都只能靠秋天儲存下乾草充飢,人就更不能出門了,只能在氈帳里窩着。
而就在這萬物寂寥的冬天裏,大河對岸的眴卷縣(寧夏中寧),一個藏在山窩裏的小部落里,卻響起了一問一答的聲音。
大人的聲音懶洋洋的,且每句話中間間隔很久:「問,汝父於秦始皇三十七年二月起兵。」
「若他在秦始皇三十九年十一月滅了胡亥。」
「這場內戰一共打了多久?」
小孩的聲音則清脆響亮,卻又帶着一絲不耐煩:
「一年零九個月!」
身體幾乎佔了半個氈帳的超級大胖子捋須笑道:「為何?」
對面剃了頭髮,扎了辮子,好似胡兒的少年,年紀九歲上下,卻一口標準的關中話:「顓頊曆,十月為正月啊,夫子,你真當我是胡兒了?這麼簡單的問題還用教麼!」
說着少年便憤然起身,想結束今日的學習。
大胖子笑呵呵地按住他:「那好,我便問你個難的!」
卻見他搖頭晃腦:「今有人共買物,每人出八錢,盈餘三錢;人出七錢,不足四錢,問人數、物價各幾何?」
少年張了張口,又掰了掰指頭,只覺得腦子一片空白,有些煩躁,怒道:「夫子沒教過,我不知!」
作為這天下數學最好的人,大胖子張蒼得意洋洋地說道:「答曰:七人,物價53錢。想知道為何麼?來,破虜,且坐下,先前沒教過,今日我便教你,這是九章算術里的盈餘算法,一共有兩種解法……」
「我管它有幾種解法!」
尉破虜急了,撓着頭道:
「我不想學數術了,腦殼疼,我可是武忠侯之子,又不做生意,也不做專門管商功的官吏,會計數即可,何必學這麼複雜。」
「你還知道自己是武忠侯之子?」
張蒼將手裏算盤一拍,板着臉,指着門外飛雪道:「從夏天到秋天,汝一直在跟着那些胡兒戎子騎馬射箭,卻不讀書學數,日後莫非真要做一胡騎,衝鋒陷陣?這便是武忠侯之子的志向?當年,汝父雖然出身不高,卻最好讀書,經常向我請教,他能有今日成就,有多少是靠親自上陣拼殺得來的?」
「如今國分南北,北伐軍被阻於關外,不知何日才能奪取咸陽,靖難功成。你藏於塞北,我既然是汝父之友,便要悉心教導你,不能等幾年後,將你還給他時,世人皆言,張蒼乃天下第一博學之人,竟教出一個粗魯少文之士!」
這對師徒正是張蒼和尉破虜,去年葉子衿出奔咸陽時,為了一家人不被一鍋端,帶着小兒子走漢中南下,卻讓桑木帶着長子破虜投北地,希望能靠黑夫舊部的關係,在地廣人稀的塞外藏身。
就算一邊不幸遇難,也能給黑夫留個後。
二人北來後,先被章邯所藏,過了不久,張蒼也逃來了。隨着胡亥繼位,大肆清算黑夫親朋舊部,於是章邯與北地許多軍吏都都掛印出走。
北地塞外是朝廷統治薄弱地區,出奔的眾人,又得到了另一位「大人物」的庇護,藏於賀蘭山下各縣。
這些縣名為縣,實則是北地大原之戎遷徙過來後散居的部落,時常遷徙,難以捕捉行蹤,張蒼還謹慎地給破虜剃了個戎狄髮型,讓他學說戎語,一旦出事,他還能繼續逃。
結果能這一藏,就是大半年,期間朝廷也派人來找過,但都得到哪位「大人物」提前通報,故得轉移。
尉破虜被訓了一頓,垂首道:「夫子,我錯了。」
張蒼態度稍緩:「破虜啊,你不喜學詩書律令,也不喜歡數術,那想學什麼?」
破虜抬起頭,眼睛閃亮:「我想學兵法,此萬人敵也,以後能做一個都尉,助父親討逆!」
張蒼一翻白眼,拍着在北地大啖牛羊肉,所以沒能減下去的大腹:「兵法?章邯倒是會,但他不在,至於我?」
「昔衛靈公問陳於孔子,孔子對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孔子如此,身後孔子後學,我亦然,故不會兵法,你找錯人了。」
破虜死乞白賴,坐下道:「那夫子再教我點其他擅長的學問,桑木他們不是都說,夫子博覽群書,無所不能麼?」
比如兵法,雖不知兵,肯定也讀過,甚至背得罷?
「我擅長的學問?」
張蒼被誇得很受用,但又大搖其頭:「那種事,你才九歲啊,學了恐怕不好。」
破虜卻很有鬥志:「父親說過,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長百歲!」
「好,有志氣!」
張蒼轉頭看向帳門口坐着烤火的二人:「桑木、灌嬰,這破地方有女人麼?給我找一個,不,兩個來,我今日便要大顯身手,教破虜小君子我最擅長的御女之術!」
桑木是黑夫的親衛御者,話少,卻十分忠心,聞言尷尬地笑了笑。
另一邊的灌嬰本是睢陽小販,早先在北地搞大生產受過黑夫表彰,遂為吏,後來得到章邯賞識,提拔為騎兵五百主,章邯被黑夫牽連罷官,他也隨之出奔。
灌嬰性格更活絡些,早習慣張蒼的葷段子了,遂大笑道:「只有渾身老山羊味,且又老又丑的胡女戎女,張君要麼?」
張蒼像是泄了氣的皮球,擺手道:「不要,不要,一次就夠了。」
尉破虜知道夫子又胡扯了,遂紅着臉,縮了頭,半響後又嘟囔道:「夫子,我父親什麼時候能打進關中啊?」
「快了。」
張蒼嘆道:「他就算不來接你,也得來接我這好兄弟罷?」
破虜翻了翻白眼:「夫子啊,我記得父親的結拜兄弟里,可沒有你!」
張蒼冷笑道:「雖不曾結拜,卻勝似兄弟,汝父娶汝母時,是誰為他駕車的?是我!」
他揪着破虜耳朵笑道:「兒子沒了還能生,尤其是多納些妾,一年能生上十個八個,但兄弟沒了,就像手足被砍掉一樣,再也長不出來了!破虜,如此說來,我對汝父而言,是否比你更重要些?」
「夫子肥若是,能壓死三頭羊,豈能不重?」
破虜齜牙咧嘴跑開,朝張蒼做了個鬼臉,往帳外跑去,他寧可去雪地里打滾,也不願再和這麼滿身油膩的死胖子呆一個帳篷了。
看小君子氣急敗壞的樣,灌嬰哈哈大笑,桑木也咧開了嘴,這苦悶的流亡生活,每日有了師徒二人的鬥嘴,也多了幾份趣味。
破虜走後,張蒼收斂了笑容,望着被寒風捲起的帳門自嘲道:「其實雪天也不錯。」
「吾等出不了門,朝廷的鷹犬……額,咸陽的走狗……嘿,我今日莫非是想黑夫了,怎老提到他?」
流落塞北,大雪封山,又沒書看,再不苦中作樂,張蒼唯恐自己會瘋掉!
抄起一塊硬邦邦的酪,張蒼啃着着它,卻開始想念咸陽的美食美酒美女:
「不管怎樣,至少在雪天,不會有人來搜尋索拿吾等,雪化之前,吾等都是安全的!」
……
如張蒼所言,這場雪來得很及時,月余前奉趙高、閻樂之命帶着數百人趕赴北地,搜捕黑夫之子的張敖,也正被大雪所困,狼狽地從賀蘭山下,撤回北地郡府義渠城(甘肅慶陽)。
才至義渠城,張敖便勃然大怒,召來秘密向朝廷告發的本地人。
「公孫白鹿,你敢騙我!」
張敖氣急敗壞,又仗着自己是咸陽使者,對年紀是他兩倍的公孫白鹿頤指氣使。
「我派人搜遍了賀蘭山下每個部落,但章邯、張蒼,以及叛賊逆子,不在富平,也不在靈武!」
公孫白鹿亦是黑夫在北地時的舊部,因受黑夫牽連,遂被罷官,但他不似族弟義渠白狼一樣咬咬牙,隨章邯出奔塞外,反倒留下來,投靠了咸陽。
見張敖追究,他冷笑道:「且不說賀蘭山外接大漠,北連匈奴,若章邯想,隨時可以出奔。就說在北地郡內部,彼輩也有人庇護,過去咸陽也派人來索拿過幾次,往往搶先知道消息,提前轉移,又豈能抓得住?」
張敖追問:「是誰敢庇護他們?」
公孫白鹿道:「我倒是知道,但尊使敢抓麼?」
「我有陛下制詔,你敢說,我便敢抓!」
張敖紅着眼,早年被閹割的私處,似又隱隱作痛,這次被派來追捕黑夫長子,是難得的復仇機會,雖答應留其性命,但取那孺子身上點東西做紀念,也無傷大雅。
「那我便說了,還望尊使勿要嚇到。」
公孫白鹿笑道:「數月前,此人因為花了兩千萬錢資助少府,剛被二世皇帝封為烏氏君。」
「他是始皇帝的寵臣,告老隱退的九卿,也是寡婦清死後,天下第一富賈。」
張敖勃然色變,拍案而起!
「你是說……」
「烏氏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