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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五十七章 消夏(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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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覺醒來,天花板已經被外面耀眼的光照亮。

    屋裏電風扇吹出的小風掀動窗簾,其後模糊的窗框隨光流移動,如同緩緩行進的列車,把寧衛民帶向遠方。

    他此時睜開眼睛,只覺百無聊賴,忍不住繼續躺在床上發呆。

    那掛在牆上,天天都要被撕掉一張的年曆顯示,今天已經是他歸國後的第四天了——1986年的7月29日。

    可他還是依然什么正事都不想干。

    甚至為了不被打擾,就連留在國內的BP機也一直沒開機。

    所以直到他迷迷糊糊中又眯了半小時的回籠覺,再睜眼發現已經十點鐘了,這才算真正起來洗漱。

    有句老話叫「人離鄉賤」,這話說的一點沒錯。

    人一旦離開了土生土長的地方,乍到一個遠方的新地方,話也聽不懂,什麼也不知道。

    難免就顯得傻裏傻氣,就跟缺個心眼似的。

    像寧衛民在日本的時候,他就實實在在感受到了這種滋味。

    哪怕他手裏有錢,哪怕他混得不錯,可因為語言、文化、風俗都是一知半解,身在東京的他時時刻刻唯恐鬧出笑話。

    即便如今越來越適應,財富也越滾越多,可畢竟還是生活在國外,漂泊在異鄉。

    那麼人就總是拘束着,難以放鬆,心裏也總繃着一根弦,讓他永遠警醒。

    可歸國之後,就完全不同了。

    他心裏這根弦一下就鬆了,沒了,肩膀上的壓力好像也憑空消失了。

    這才算真正感受到闊別已久的輕鬆和只有,才能真正放飛自我。

    於是,寧衛民也就從「人離鄉賤」這個道理引申出下半句來——人歸鄉懶。

    回來之後,他還就是想跟廢柴一樣過幾天懶懶散散,隨心所欲,不用費心勞力的日子。

    就喜歡整天像個無業青年一樣的四處瞎溜達,吃飽了混天黑。

    也許對大多數的人來說,這麼無欲無求的苟活,會被視為沒出息,沒有志氣的,是萬萬要不得的。

    可相反,對他這樣一個剛從國外歸來的成功人士而言,反過來就是一種休養生息的剛需了。

    這大概就是人越缺什麼,就越想要什麼的道理。

    當然,儘管從物質條件的角度出發,京城目前是無論怎麼樣也趕不上東京的。

    尤其扇兒胡同的大雜院,就連寧衛民在日本用「阿巴托」改造的職工宿舍也比不上。

    再加上此時的京城還沒出伏天呢,沒有空調的情況下,熱得能讓人恨不得自己扒下自己的一層皮來。

    可就是這樣的窮雜之地,這樣的許多人家擠在一個大雜院裏的炎炎夏日。

    卻有着只有京城的胡同里土生土長的人才能領略到的質樸幸福,有着需要平和心態才能感受到的生活樂趣

    沒錯,天氣是熱得讓人不堪忍受。

    可是京城人獨有的消夏方式,卻讓這樣酷暑之日多了許多美妙的滋味。

    首先,這暑熱的時節,也是京城人口福最大的時節。

    不但有紅李、玉李、虎拉車、水蜜桃、大沙果子、牛乳葡萄這些果子可以吃。

    果子以外還有瓜呢。

    此時的京郊,光西瓜就有許多種類。

    什麼「畫眉子」、「黑鬼子」、「大三白」、「綠三白」、「花皮瓜」、「錦皮瓜」、「枕頭瓜」、「黑蹦筋兒」、「六道筋兒」等等。

    有的白,有的綠,有的黑,有的黃,白瓤白子,黃瓤黑子,紅瓤黑子,金黃紅子,或是渾然一體,或是皮道分明。

    同樣的,香瓜的種類也不亞於西瓜,而且名字更形象更為有趣。

    像因形狀而得名的「白羊犄角蜜」,「青犄角」。

    因顏色而得名的「旱三白」、「大水白」、「白葫蘆酥」、「燈籠紅」、「旱金墜兒」。

    還有因嘴勁兒大難為了年長者,而贏得「老頭兒樂」別稱的「哈蟆酥」。

    以及因口感發麵,往往被人從相反處理解,誤以為是「老頭兒樂」的「面猴兒」。

    此外,還有酥瓜和老洋瓜呢。

    這兩種瓜雖然皆無甜味,只能取其解渴。

    但如鎮涼食之,也另有一種沁人心脾的滋味,讓人不虛瓜季。

    說真的,在寧衛民的個人感受里,夏季的京城滿可以比得上花果山了。

    真要靠這一方水土來養活只吃鮮果而不碰火食的神仙,想來也並非難事。

    而這樣的福氣,更是足夠讓日本人羨慕死的,因為就連京城的普通百姓都可以實現水果自由。

    除此之外,高粱河,什剎海,筒子河裏,還有野生的魚蝦、螃蟹、荷花、荷葉、菱角、鮮藕與雞頭米。

    只要會水的,善釣的,無論大人孩子盡可自取。

    完全的純天然,綠色無污染。

    不誇張的說,京城的暑熱至少能被這些時令鮮貨降溫了三分之一。

    當然,夏天的飯食也許會因天熱而簡單一些,可是這些鮮貨已經基本上可以彌補人們在肉食上的損失。

    2號院裏就經常聽到有人這麼說,「天兒熱得我什麼也不想吃,今兒晌午甭做了,就洗點瓜果,來頭新蒜,再來碗過水的炸醬麵得了。」

    羅家和邊家的大孫子都已經上幼兒園了,連這兩個毛孩子也發表過類似於孫大聖的豪言壯語。

    「要一天吃三百個桃子,不吃飯,我也干!」

    「對,要是那種又大又紅的水蜜桃,不吃飯就不吃飯!」

    所以這並不讓人覺得怎麼委屈。

    或許是顯得有些口舌清淡,可不是還有「煮花生」和「煮毛豆」來調劑味覺嘛。

    尤其像寧衛民這樣兜里趁錢的主兒,大可以再去副食店裏溜達一圈。

    切點蒜腸、粉腸,弄點拆骨肉、松花蛋和花生米來,也就滿可以把饞蟲安撫住了。

    假如再趕上有京郊賣驢肉的小販進城,串游進了胡同再一叫賣,還能有額外的口福呢。

    反正寧衛民是不惜錢的,必得買上幾斤,切得薄薄的卷進烙餅,再配着小蔥蘸醬來個大快朵頤。


    最後再退一萬步講,不還有康術德開得大酒缸托底呢嘛。

    不同於冬日,康術德和張大勺的買賣,到了夏季也有夏季獨有的時令吃食。

    酒添了冰鎮的竹葉青和茵陳酒。

    小菜添了用花椒大料煮的豌豆和芸豆,還有油炸小河蝦、香椿拌豆腐。

    有了這些,再要上一碗刀削麵或是爛肉麵,就是豐盛解饞的一餐。

    最絕的是「張大勺」還給大酒缸增添了獨此一家,別無分店的冰婉兒。

    這是效仿當年京城八大堂之一,什剎海邊上「會賢堂」的做法。

    用一大碗水晶冰,上面覆着張碧綠荷葉,葉上托着香瓜、鮮菱角、鮮核桃、鮮杏仁,鮮藕,去了芯兒的蓮子、再與鮮榛子和蜜餞搭配,最後灑上點蜂蜜水,桂花醬。

    就這道酒菜兒,不但透着香,鮮,清,冷的絲絲涼意,光憑這些新鮮食材琳琅滿目的色彩,就夠讓人去掉暑氣,食指大動的了。

    關鍵它還有個好聽又吉利的名目,叫「聚寶盆」。

    那沒的說啊,這寧衛民吃美了的同時還開了眼,這就又學到了一手。

    打算今後就把這冰婉兒也列在壇宮飯莊的夏季菜單上宰客去了。

    最起碼他能肯定,小鬼子絕對吃這一套。

    另外,也得說說住。

    這年頭的京城啊,其實落後也有落後的好處,起碼大環境上,沒有溫室效果。

    這就導致哪怕是天上下火,地上蒸籠,躲沒處躲,藏沒處藏的三伏天,這一早一晚,京城也是相當的涼爽。

    哪怕大雜院的房子簡陋,沒有空調,但大部分的時間,人們是能夠睡個安生的覺。

    所以哪怕是貧窮之人,也不算太過難熬,照樣還能感到夏天的可愛。

    比方說,如果起得早,每天早晨一推開屋門。

    院兒里的人出來洗漱,便可以看見邊大爺栽種在院裏的那些牽牛花。

    藍的,白的,紅的,帶着露水,向上仰着有蕊的喇叭口兒,甚至有時候這些花上也許落着個紅的蜻蜓,看着是多麼喜人啊?

    即便是寧衛民沒有早起的習慣,他也可以在太陽老高,屋裏熱的待不下去的時候,躲到天壇公園涼快去。

    那裏最多的就是千年古樹,蒼松翠柏,是夏日裏京城裏所能找到的最佳避暑勝地。

    那裏的殿宇很高很深,老有溜溜的小風。

    尤其寧衛民還親手給自己積了福。

    由他一手促成的暑期書市,齋宮門口的舊貨小市,還有西天門外的動物園,東天門內新增設的茶棚,都是滿好的消遣。

    逛逛書市買幾本書,動物園去喂喂鹿,餓了就去齋宮門口的小吃攤墊補一口。

    累了再去茶棚泡一壺茶,坐在樹蔭下吃着酸梅糕,要盤瓜子花生,聽幾回書。

    他完全不用暴露身份就可以過得挺滋潤。

    等到太陽偏西了,他再慢慢的走回來,順便再回來的路上買點晚上填肚子的吃食。

    院裏的倆孩子總是在門口大槐樹下,一面揀槐花,一面等候院兒里大人回來。

    寧衛民挺愛逗倆孩子玩兒,喜歡他們的乖巧機靈。

    所以幾乎每天都得帶回來幾塊糖,一兩塊豌豆黃,或是牛肉乾分給他們。

    有時候碰巧了,興許這工夫,胡同里還會來個賣蟈蟈的,或是賣小金魚兒的。

    那要是趕上了,寧衛民也一準會把小販給叫過來。

    給這倆光看着眼饞又不敢跟家裏大人要錢的孩子,買上倆蟈蟈,或是搭配金絲草的幾條小魚兒。

    既然叔叔嘛,就給有個當叔叔的樣兒。

    總不好讓鄰居家兩個孩子一口一個「叔」的,天天白叫他吧?

    等到這個時候再進了門,西牆下已有了蔭涼,寧衛民就會便搬個小凳坐在棗樹下,吸着不定從哪家鄰居家蹭的綠豆湯或是酸梅湯,聽傍晚的評書廣播。

    實話實說,由於康術德有了買賣之後不怎麼在家吃了,所以寧衛民的晚飯自由度也高了。

    不去大酒缸跟師父湊熱鬧,他就留在院兒里,跟鄰居們拼桌。

    鄰居家的酒菜也許只是香椿拌豆腐,或小蔥兒醃黃瓜,遠沒有寧衛民帶回來的葷菜好。

    可是寧衛民永遠不挑剔,永遠不見外。

    他圖得是個熱鬧,是情分,是鄰裏間親如家人的溫暖。

    飯後,往往天還沒有黑,於是最讓人喜聞樂見,身心放鬆的夏日納涼環節就開始了。

    京城納涼的習慣由來已久,不過小孩和大人可有點區別,不大一樣。

    孩子,特別是男孩,飯後或睡前,都必有個讓家裏大人給「沖光脊樑」的內容。

    這種沖涼不同於洗澡,不需要用「二他媽媽」的大木盆把人扔進去搓洗。

    也不需要有什麼洗澡間,甚至連褲衩也不用脫。

    只需要讓沖涼的孩子脫光了膀子,直接站當院兒里,用水舀子或臉盆接了水,這麼一衝,就涼快了!

    講究的還需要打打肥皂,順帶洗一洗,不講究的,只隨便沖一衝,身上能去了汗,不起痱子就好。

    而這些水順帶着也把院裏的地給沖乾淨,去了熱氣了,絕對的一舉兩得。

    至於院裏的各家大人們,不用照管孩子的,往往會從家裏搬出板凳、涼蓆或竹躺椅,坐在當院的葡萄藤架或者是絲瓜藤架底下。

    大家一邊喝着茉莉花茶,一邊吃着各家拿出來的瓜果、崩豆,一邊聽着各家各戶搖着蒲扇的老人講古。

    一直能坐到晚上十點過,吹着院裏的涼風,聞着院裏晚香玉的花香,再聽着院裏的油葫蘆其聲悠悠,那是要多愜意有多愜意。

    這還不算,除此之外,出了院門的胡同里則是更寬廣的交流平台,範圍更大的交際場所。

    假如不願在院裏待着,大可以拎着板凳或馬扎,聚集到街頭的空曠之出,天南海北的和整條胡同其他院兒的鄰居們聊大天兒,或者借着路燈昏暗的光亮,下棋、打牌。

    最淘氣的男孩子們其實就愛這個時候湊在大人堆兒里,聽各種社會傳聞,跟着學好,也跟着學壞。

    想想看,像這樣接地氣,有充足生活樂趣日子,寧衛民怎麼捨得?

    說心裏話,有時候他還真挺羨慕這些普通人的。

    如果可以,他真巴不得能像他們這麼一直悠閒下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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