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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戰場綜合症(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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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啥?你要求把他清除革命隊伍?」團長詫異地咧着嘴,定定看着高一刀。

    「團長,你想想,他是國民黨,是逃兵,他根本不可能是真心加入革命隊伍,根本不可能真心打鬼子,這一顆老鼠屎早晚壞了咱們一鍋湯。」

    團長背起手走到了高一刀面前:「過去咱們也吸收過國民黨,現在不也成為了優秀的革命同志,輪到他這怎麼就不行了?高一刀,你小子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啊?」

    一直坐在旁邊的政委說話了:「高一刀,你就別兜圈子了,我看,你是因為他過去是六十七軍的吧。」

    高一刀去年才調來獨立團,過去是留守團的,兩年前,留守團與六十七軍你死我活交過手,政委聽他對團長發表完意見,立刻想明白了這裏面的背景。

    被政委一語道破要害,高一刀索性也不遮攔,激動地說道:「當年他狗日的六十七軍進剿邊區,害我們犧牲了多少同志,我……」

    「得得得。」團長抬手打斷了高一刀的話:「我算明白了,高一刀,你這是公報私仇你懂不懂?好歹你也是二連連長,這麼點覺悟都沒有?趕緊給我哪涼快哪歇着去。」

    「我有意見!」高一刀仍然不死心。

    「那就保留意見!」團長讓他死了這份心。

    獨立團終於安靜下來,過去哭天抹淚鬧不停的劉堅強,如今整天擺個憂鬱的造型在村頭曬太陽,過去雞飛狗跳的小紅纓,如今整天跟在胡義的屁股後面訓練,玩得不亦樂乎。團長和政委很欣慰,全團戰士很高興,皆大歡喜。

    上午的陽光很明媚,懶洋洋地照耀着操場上被夯實的黃土,早春的風卻不溫柔,一遍又一遍地捲起地面的浮塵,折騰着正在訓練刺殺的二連戰士們。為避免意外,訓練中戰士們手持的都是削好的木棍,前端用棉布或者毛巾裹了,長短粗細如實槍。突刺時,動作要迅速、有力,力量要集中在刀尖上,身體要穩固,不要後仰。高一刀在隊列中來回監督指導,喊着口令,抬頭間,看到從東山上回來的胡義和小紅纓,正在經過操場邊。

    每次看到胡義那張古銅色的臉,高一刀心裏就不禁火大,狗日的,兩年前還朝我們捅刀子,現在居然就這麼大搖大擺地來回晃蕩,越想越窩火,越看越來氣,不禁高喝一聲:「站住!」

    胡義和小紅纓聞聲都停下來,站在操場邊,不約而同的歪頭看着高一刀。

    高一刀回頭朝二連戰士們下達了稍息的命令,然後不緊不慢地走到胡義面前站定,環抱起雙膀:「你過去是六十七軍的吧?」

    聽話聽音,高一刀這一問,胡義立刻明白了,這口氣,這架勢,是要翻舊賬。過去六十七軍剿過共,胡義當然也參加了戰鬥,各為其主,執行命令,都是職責所在,與己無關,如今自己加入了八路軍了,胡義也不覺得這有什麼。淡淡回道:「我是。」

    「今天天氣這麼好,難得咱們能相逢,切磋一下吧!」

    切磋?胡義心說你想拿老子當出氣筒吧:「沒興趣。」

    高一刀輕蔑地笑了笑:「果不其然,六十七軍就是個專出孬種的雜碎堆,一個逃兵也想當八路軍?我呸!你也就配哄孩子了。」

    如果是好說好商量,那胡義當然不會答應。但是這挖苦諷刺的話響亮地當眾說出來,胡義這堆火被高一刀成功地點燃了,都是男人,就這麼簡單。胡義二話沒說,沉默着走進操場,從士兵手裏隨手扯過一根木槍,掂了掂,比真槍稍輕,但基本相仿,順手戳在地上:「來,今天老子就哄哄你!」

    「連長要和那個傢伙拼刺刀了!」哄地一陣亂,操場上的二連戰士們嘁嘁喳喳圍攏上來,聚成個圈,圍出個幾十平方的場地。

    「這是哪個不知天高地厚的?」

    「好像是九班那個新來的。」

    「他是國民黨逃兵?看連長好好修理他個狗日的。」

    風陣陣掠過,卷着飛塵,帶着枯葉,打着旋,在黃土地上飄過。周圍都是人,卻靜悄悄的,沒有人說話,緊盯着當中的兩個人。

    胡義把軍裝袖口挽在結實的胳膊上,持着木槍,靜下心,細狹的眼睛盯着對面的高一刀。對方的架勢很嚴謹,基本沒破綻,呼吸均勻,看來經驗豐富,槍尖穩定沒有晃動,這是高手,即便是鬼子也不會比他更厲害了。不過胡義的心裏可沒有害怕,反而開始興奮起來,這氣氛似乎讓胡義有了點戰場的感覺,本能地專注起來,漸漸淡忘了周圍那些雜亂的呼吸聲。


    高一刀並沒有輕視對面這個逃兵,自己也是戰場上滾過的,從胡義那專注沉着的神色里能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在蔓延。不過,這個國民黨逃兵的持槍架勢並不嚴謹,從對方的細微動作能看出來,他不是故布疑陣,是真的不夠嚴謹。基於此,高一刀判斷自己的勝算是七分,心裏有了底,就不再猶疑,瞅准一個空檔,迅速進步發動一個突刺,直奔胡義咽喉。

    快,太快了,胡義槍尖一挑再一壓,試圖撥開這一擊,卻沒想到對方不只是快,力量也夠大,只是被撥偏了一些,卻沒離開危險攻擊範圍。

    高一刀見情勢有利,順勢向下一壓槍尖,再次上步,第二刺直奔胡義心口。

    胡義無奈,橫向擺動槍身,試圖架開這一擊,但動作還是稍慢了,對方的槍尖擦着自己的槍身滑了進來,雖然被架偏了少許,仍然狠狠地扎在胡義的肋下。

    雖然槍尖上裹了棉布,但高一刀可卯足了力氣,衝擊力使胡義踉蹌着後退幾步,強忍着肋下的劇痛勉強重新站穩。

    高一刀終於露出得意的笑容,該結束了,助跑幾步跟着就衝上來,突刺,最後一擊。

    肋下的劇痛使胡義氣血上涌,尚未站穩,就見新的危機來臨。

    那一刻,多年戰場習慣養成的危機感終於爆發,周圍猛地暗淡下來,失去了顏色,眼裏看到的似乎不再是一支木槍,而是明晃晃的鋒利刺刀正在襲來,想要無情地奪取自己的生命。

    那一刻,胡義的腦海里破天荒地閃過一個念頭,我不能死,我有女人了,我有牽掛,如果我倒下了,她可能就再也回不到家。

    那一刻,胡義的一隻手狠狠地攥住了刺向胸口那把閃着寒光的刺刀,刀身的鋒刃似乎已經割裂手掌,鮮血汩汩流出攥緊的縫隙,狂猛的衝擊力使刺刀還在猙獰着前行,推着胡義的身軀向後滑,貪婪地渴望收割生命。

    那一刻,胡義傾注全力地掄起了槍,要砸碎這危機的源頭。

    咔嚓——木槍在高一刀的額頭上斷成兩截,一截被崩飛,另一節還死死攥在胡義的手裏。

    鮮血飛濺,高一刀心裏很遺憾,只差一寸,我就可以刺進狗日的胸膛,但,我沒能閃避這拼命的劈頭一擊,感覺眼前蒙住了一片紅綢,隨即是黑暗來臨。

    噗通——高一刀那強壯的身軀直挺挺地躺倒在操場上。

    風還在吹過,塵土還在飛揚,胡義左手攥着高一刀的木槍槍尖,右手提着半截自己的木槍,麻木地佇立在操場上。

    在一圈驚詫的眼神里,一個尖銳的聲音打破了寂靜:「這個狗日的打死了連長!打死他個國民黨!」

    轟——二連的戰士們終於炸廟了,端着木槍就衝上來。

    胡義還沒來得及清醒過來,就覺得四周都是敵人,正在黑壓壓地湧向自己。

    好吧,也許我能活着突圍。為什麼永遠都是阻擊?為什麼永遠都要突圍?難道這就是我的宿命?好吧,我要突圍!好吧……

    在『戰場綜合症』的誘騙下,胡義全情地投入了自己臆想的世界裏,細狹的眼神仍舊沉着而堅定,雙手各執木槍,一頭衝進了當面的洶湧。肩頭被狠狠擊中,很疼,但不強烈。似乎後背也被砸了,呼吸有點難,沒有預料中那麼困難,顧不得這些,似乎這裏是敵人的薄弱部位,可能會有機會突圍,狠狠掄下木棍,當面敵人招架的木槍被直接打斷,被胡義直劈在頭頂,癱軟躺倒,橫向狠掄木槍,嘩啦啦——逼退了一側,來不及喘息,右邊的棍棒如雨而至,擋不住了,那就頂着攻擊,狠狠砸個最近的,咔嚓——是骨頭斷裂的聲音,伴隨着哀嚎,翻滾在地上,掙扎着,反而替胡義騰出個喘息的空檔,嗡——似乎眩暈了一下,胡義判斷是後腦被打中了,有點踉蹌,不必回頭看,直接把手裏的武器反掄回去,咔嚓——伴隨一聲慘叫,果然擊中了身後的敵人,左手的木槍終於也斷裂了,不要緊,短一點更容易發力……

    在陣陣冷風中,在漫捲的灰塵里,在嘈雜着,哀嚎着,慘叫着,謾罵着的操場上,小紅纓嬌小的身影一直呆立着,呆望着,那雙貯滿淚水的大眼睛裏,先是驚詫,接着是糾結,然後是迷惘,最後變成憤怒。

    她終於伸出小手拾起了散落在腳旁的木槍,笨拙地端起來,哭着沖向風暴中心。她力氣不大,但她不管,死命地掄着,掄成圈,試圖打倒一切眼前的阻礙,打進戰場,前進,劈打,再前進,繼續哭着,繼續憤怒着。

    二連的戰士沒瘋,他們要打死胡義,但他們怎麼可能打小丫頭,眼見小丫頭髮了瘋一般地衝進來,無奈地紛紛躲避,形成一條通路,不敢阻止。

    胡義不知道這是多少次被重擊了,搖搖欲墜,眼下還沒倒下,憑的僅僅是信念,要突圍,一定要突圍!忽然覺得後背沒有再被擊中,不禁產生了錯覺,為什麼感覺不到身後的打擊了?看來我要死了,沒有痛覺了罷?終於麻木地回過頭。

    小丫頭就站在胡義的背後,背對着胡義,死命地揮舞着木槍,哭泣着,發瘋似地阻擋着試圖接近胡義的二連士兵。

    那一對羊角辮,怎麼還是那麼可笑!胡義流血的嘴角微微擠出一個欣慰的弧度,麻木的眼神里終於出現了一抹嬌小的色彩,隨即陷入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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